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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燃烧的时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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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蒋用沉重的口吻继续道,“基于敌人在火力上的明显优势,万一中央政府不得不撤离,谁留下来指挥城防呢?”    
    蒋开始巡视高级将领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地,慢得让人犹如鞭笞般的疼痛。将军们像被冻结在座位里一样,他们的目光或盯着摊在桌上的笔记本或木然地望着前方、窗外,一动不动。林顿时在心里嘀咕:太可悲了!难怪小日本对付中国的抵抗,就像战刀切西瓜那么容易。    
    巡视完会议桌一圈后,蒋介石的目光又回到唐将军的脸上,停在那里。    
    “孟潇兄——”蒋用很低的声音说,好像会议室里就他们两人。    
    唐将军的身体像遭雷击一样痉挛了一下,突然把腰挺直。    
    “看起来,只有你或我——”蒋没有讲完,让话的后半句悬浮在半空中,在会议桌首端高高的软椅里坐下。    
    唐将军的脸被复杂的情感搅变了形,颤抖着的手拿出一条很大的白手帕,不停揩擦额头上骤然出现的亮晶晶的汗珠。林耀光知道唐生智刚生过一场旷日持久的病,仍在恢复之中。    
    “委员长是全中国的最高领袖,”唐颤颤地说,“我们民族的未来仰仗他的英明领导和安全。孟潇怎么能让委员长留下来呢?”    
    林当时觉得挺奇怪,委员长到底搞什么名堂?虽然十年前唐生智支持蒋介石北伐,消灭割据的军阀,可两人彼此间从来就没有过好感,从来就没有过相互信任。事实上,由于权力斗争,唐曾两次被流放出国。蒋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唐来指挥城防呢?该不是蒋的又一绝招?如果城防胜利(就目前局势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蒋可以以知人善任而自居。如果南京落入日本人的手里(这几乎是肯定的),蒋在斩马谡时连一滴眼泪也用不着浪费了。    
    不,林立刻又告诫自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么猜疑委员长是不对的。说到底,事关首都的存亡,事关全民族的存亡啊!    
    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当日军的炸弹从空中落在中华门上,日军的大炮和坦克开始吼叫时,林上校感觉到整个城墙的地基在剧烈地抖动。一切就要结束了。一阵愤怒和绝望袭来,慌乱中他抓起电话,向唐将军呼求空中支援,却把整个空军已经随委员长撤至重庆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重庆已经是委员长的战时首都了。    
    自九月下旬以来,林耀光的部队受到日军飞机连续不断的轰炸,近来又与日军的先头部队频频交锋,伤亡惨重。即使加上不断征募的新兵,他的团也从来没有达到过满编的三分之二,而那些新兵连教他们如何使用枪支的时间都没有。    
    再者,激烈战斗之时,要想得到友邻部队的增援难如登天。南京卫戍区司令部与前线部队之间只有几根电话线,电话常常打不通,即使打通了,也闹不清友邻部队的指挥官在说些什么。他们浓重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言成为林与其他支援官兵之间难以沟通的障碍。    
    林上校来不及向唐将军喊叫“给点炮火支援怎么样?只要——”就被抛到了半空中,然后像一片被太阳烤焦了的树叶,被一阵狂风卷起,来回飘荡了几下,就慢慢坠入张着大口的、黑黝黝的洞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头感到一阵晕眩。不对,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知觉也没有,他不存在了,意识已经离开躯体,仍然在张着大口的冰冷的黑洞里坠落着。他想停止坠落,那下面太阴暗、太冷峭了。    
    “救我一把吧!”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祈求道,听起来耳熟,是他自己吗?他无法知道。声音来自他晕眩的、羽毛般飘浮的意识,立即又被四周反弹回来的阴森森的、震耳欲聋的炮声淹没。    
    “上校”,另一个声音在焦虑地喊:“上校,我们送你去医院。”    
    晕眩的意识在坠落、飘动中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然后开始往上浮动,疲乏、困倦……    
    “医院——为什么要去医院?”    
    “你受伤了——”一个声音在气喘吁吁地回答。    
    “噢……哪家医院?”不是所有的医院都撤离了吗?    
    “金陵大学医院。也许还没有关闭。”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是谁呢?    
    他挣扎着要弄清楚是谁。突然轰隆一声,意识与分离了的躯体重新汇合。感官和知觉都回来了。一阵剧烈的、灼热的头痛……呼吸极度困难……担架的颠簸使他感到恶心……可以看见一小片天空,浑浊朦胧,一阵阵黑烟不时地飘过……偶然瞥见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杈,燃烧着的屋顶……整个世界上下跳动着,像醉汉一样……四周惊恐的骚动,沉闷的爆炸声……    
    哦,那个听起来耳熟的声音显然来自抬着担架气喘吁吁地跑着的人,是小赵。    
    他看上去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回来一样,年轻的脸庞上伤痕累累,还有满头满脸的灰尘。他朝上校咧嘴笑了笑,好像在说,“不打紧的,上校,相信我。”多好的后生!小赵为什么没有撤离呢?林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


第二部分 1937年12月12日 礼拜天第7节 她究竟为什么要选择留下来

    嗯,海伦,他的闺女呢,也没有撤离?    
    “爸,你怎么啦?”他似乎听见她焦虑的声音在问。    
    她怎么还在南京?    
    “你怎么还在南京?”记得一两个礼拜前他还这么问她,“怎么还没有去长沙老家和妈妈、弟弟在一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我哪里也不去。金陵女子学院就在安全区内。我不会有事的,真的。再说,我想帮魏特琳女士照看难民们。”    
    魏特琳女士,就是那位美国教授,认识她的中国人都喜欢叫她华女士。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    
    “可你是个年轻姑娘——”    
    “信不过我吗,爸?”海伦脸上一副委屈神情。“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的。”    
    “你太犟了,就像——”    
    “你一样,是不是?”她咯咯地笑了,就像小时候一样。嗯,海伦当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她爸的。    
    “再说,我想离鹏飞近些……”    
    她的丈夫,杨鹏飞,一位年轻、英俊的空军上尉,他也和蒋委员长一起离开了南京。    
    “爸,”她泛起红晕的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    
    “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快要做外公了。”    
    “我,外公?”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他还没有到做外公的时候呢。海伦还是他的小闺女。他不想改变这一点。至少现在不想。    
    “有多快?”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儿的身上。    
    “得耐心点,爸。要再等六七个月呢。”    
    “噢,那还是挺快的。”    
    “上校,”在担架边跑着的小赵说,“你不打紧的,再有两三分钟就到医院了。”    
    “团里其他人怎么样?”林虚弱地问。    
    “不知道,上校,主城堡完全倒塌之前,我看见王上尉和几个兵从烟雾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王豹子上尉,脾气多暴躁啊,就像夏天烈日下一堆干枯的枝叶,只要火柴擦出个火星,马上就会呼哧哧地燃烧起来,但他可真是个好样的兵,是全团最棒的连长。他怎么样了呢?    
    海伦,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女儿那里,她究竟为什么要选择留下来?    
    他自己坚持留下来守卫南京,为什么就像守卫自己的家一样呢?    
    林说不清楚。    
    也许和他十年前第一次来南京时的感觉有关。当时林还是一名年轻的少尉,随胜利的北伐军开进南京。记得当时的体验就像是回到故乡一样;就好像在梦中、在很久以前,他曾来过这里似的。每一条街、每一棵树、每一座楼、每一家商店看上去都是那么熟悉,那么让他怦然心跳。每次听到温和、亲切、朴实的南京口音,他心底深处就会激起某种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每每遇见士兵抢劫老百姓,他就会愤怒地冲过去严厉制止。    
    当然,还有海伦,他的小闺女,她就是在这座城市里长大,出落成一位有文化有气质的现代女性。四年的金陵女子学院生活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变化,奇了!    
    他现在还活着,正在去平安之地的路上。家人现在是平安的。可是南京,一旦小日本打进来,南京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呢?林的心感到阵阵隐痛。    
    “就要到啦——”小赵的声音被巨雷般的爆炸声打断。    
    林上校感觉又一次被抛到了半空中,像一片被太阳烤焦了的叶子……他的意识,又一次与躯体割裂开,晕眩、疲乏地飘荡了几下,又一头栽向深冷的黑洞。约翰·拉贝对今天的早餐很不满意。事实上自从临时厨师梁一个月前接管厨房以来,他对一天三餐就没有满意过。    
    “好家伙!”他在餐桌上边嚼边嚷道:“The ham and fried eggs taste like fish.”(“火腿和煎鸡蛋吃起来有股鱼腥味。”)    
    “Well,chicken no can help,Master,”梁从厨房伸出头来,用典型的上海洋泾浜英语说,“Present time no got proper chow.Only got fish.”(“哎呀,先生,鸡也没有法子。现在弄不到合适的饲料,只能弄到鱼嘛。”)    
    相处久了,拉贝对梁熟悉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But the butter tastes of fish,too.Do you think the cow’s eating fish as well?”他难以置信地问。(“可是黄油也有鱼腥味啊!难道你觉得奶牛也吃了鱼了吗?”)    
    “My no savvy,Master.My want to ask him.”(“阿拉不晓得了,先生。阿拉得去问问他哟。”)    
    拉贝笑得差一点喷饭。    
    他在中国生活有多久了?几乎三十年了吧,其中只有几次短暂的时间回过德国,他在中国居住的日子比在自己的故乡汉堡还长,比在世界所有其他地方生活过的时间加起来都长。这么说来,他可以算是半个中国人了吧?    
    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离开了南京,中国居民中的富人也都撤离完了,就连蒋委员长和蒋夫人也在一个礼拜前打点行李撤了。撇下一个没有了政府的城市,撇下数十万平民百姓以及装备破旧、毫无士气的士兵。留下来的百姓不是太穷了就是太老了或病得太厉害了,加入不了大撤离的行列。而那些士兵们被命令留下来,守卫一个被国民中央政府和最高统帅部放弃了的城市,无疑是去完成一个自杀性的使命。    
    大撤离是在八月中旬日军战机开始对南京轰炸时开始的。起初人流还是断断续续的,可是,随着上海战役愈加艰苦、空袭愈加频繁、伤亡人数日益增多,以致日本军队步步逼近南京,撤离的队伍渐渐变成了仓皇逃离的洪流。当时拉贝刚和夫人、从小青梅竹马的朵拉在北戴河度完假。他们是1909年在上海结婚的。    
    他独自回到南京后,为什么没有撤走呢?    
    拉贝对这个问题也断断续续地想过。是因为他特别喜欢冒险?以致当几乎所有有能力的人都在逃跑时,他却镇定地坚守在原地。    
    冒险精神也许在他的骨子里本来就有。他的父亲曾是一位船长,在他的记忆里,从小就留下父亲讲述过的无数海上历险以及遥远国度港口的奇闻轶事。也许血液里流动着的一股“不安分”,驱使拉贝高中毕业不久就去了当时葡萄牙的殖民地——莫桑比克的首都洛伦索马贵斯工作。几年以后,一场疟疾逼他返回汉堡,可是身体一旦康复,他又于1908年离开汉堡,而这次是去了中国的北平。    
    可是,最不可思议、难以解释的是,一俟踏进这块东方古国的土地,拉贝就像找到了永久停泊的港湾,血液里的那股躁动不安被治愈了,他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诚然,现在他需要留下来保护自己的财产:他有一座由院墙围起来的漂亮的花园住宅;他所创建的德语学校;还有西门子公司在南京的财产。自1931年以来,他一直是西门子公司南京办事处的代表。    
    不,他摇摇头。不可能全是为了这个。西门子不可能、也不会期望他为了公司的财产而丧命,他丝毫没有要为公司或自己的财产而冒生命危险的欲望,这样做就太愚蠢了,连最基本的理性或常识都没有了。    
    那么,答案肯定是在别处了。他觉得雇员和佣人们不安的眼光在盯着他。如果他留下来,他们就会留下来,坚持到底。精明能干、忠心耿耿的助手韩曾经坦诚地说:    
    “你留下来,我也留下来。你走,我也跟着走。”    
    可他为什么也让他们留下来呢?帮着照看他家和公司的财产?如果那是个因素的话,肯定是很次要、很次要的。他知道大部分雇员和佣人都来自被战争蹂躏着的北方省份,他们宁可挤在他这里。因为即使给他们路费回去,在北方也已经无家可归。看到他们那么信赖自己,拉贝感动不已,现在局势虽然很糟糕,他不忍心有负于他们的信任。自九月份以来,他已多次与他们一起坐在花园里的防空洞里,两手各握着一个颤抖着的孩子的手,度过空袭时的恐怖。他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第二部分 1937年12月12日 礼拜天第8节 赶快往防空洞里撤

    三十年来,他侨居中国,这里的人民对他一直很好,他难道不该回报些什么,尤其在目前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候?周围的这些人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即使要逃也没有能力啊!他们有可能被大批地屠杀掉。难道他不该帮他们吗?至少救几条命吧?想到这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拉贝听说蒋介石的政府高层,尤其是第一夫人,对德国毫不同情,就因为德国刚刚与日本签定了一个条约。他很生气,可以说很伤感情。蒋夫人说,“不支持我者就是反对我。”可是,那么多的德国顾问来到中国又怎么讲呢?究竟是谁把高射炮团、防空大炮等引进、介绍给蒋的部队的?英勇守卫上海的部队是谁训练出来的?这些人啊!    
    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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