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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胥出奔-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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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乱起来,纷纷挑起东西向前走。我也赶紧挑了箩筐,左手拉着芈胜,跟在皇甫讷后面挤入人群。快走近城门,忽然都慢下来,说是士兵在盘诘行人。有人说:“这个万斩万剁的伍员,真害人。”又有人说:“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关外了,谁有那么笨会自投罗网?”
  芈胜抬头看看我,压低声音说:“他们在说你。”
  小孩子就是这样,心里藏不住事,总要表达一下。我捏捏他的手,摇摇头。芈胜也捏捏我的手,好像突然达成了一个默契,又嗤的笑了一声,说:“他们根本不知道。”
  事情要坏在这小子手里,我想,我带着他干什么?真蠢啊。
  挨得近了,我看见几个士兵将每个大人都推到一张画像前对照一下,那些人还与士兵说说笑笑,很熟悉的样子。小孩子则直接放过。我们前面的一个是瘦高个儿,他不等士兵推,自己站到画像下面,笑着说:“昨天看看不像,今天看看不知道像了一点没有。”
  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士兵却没有笑,他张大嘴看着皇甫讷,嘴唇发抖,脸色发白,吃力地抬起手,用食指点着。其他士兵回过头来,看到皇甫讷,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吓得往后直退。一名士兵还回头去看墙上的画像。
  皇甫讷扫了他们一眼,低下头,匆匆往外走。这几名士兵们发了一声喊,我也没有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前面就立即涌来一大群士兵,刀枪戈矛对准了皇甫讷。
  人们纷纷四处逃奔,我被挤挟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口。匆忙中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画像,果然画着我,手拉着一个长得有点像世子芈建的小孩子。画得倒真像,连我惯常的表情都画出来了。我想,就是这张见鬼的画像,让我担足了心事,还在东皋公和皇甫讷面前低头讨好。
  芈胜的手忽然从我的手掌中滑出,我心里抖了一下,赶紧上前一步,使出蛮力挤开人群,拎住他的后领,夺过他手中的篮子扔在地上,将他装进箩筐里。
  人们并没有逃远,密密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皇甫讷面对一排武器,愣了愣,有点惊谎失措,退了两步,回头就走。刚才盘查行人的那几名士兵早就回过神来,手持兵器封住了他的去路。
  一名士兵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
  皇甫讷在人群中找到我,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催我快走,就向他眨眨眼睛,挑起担准备开溜,不料担子的一头猛翘起来,竹筒差点砸在我的脑袋上。原来我忘了箩筐中装了芈胜,份量不均了。皇甫讷几乎笑出来,咬了咬嘴唇,对士兵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士兵们谁也不理睬他。
  楼上有人喊:“伍员在哪里?”
  我听出是薳越的声音。
  薳越跟我还是比较熟的,在郢都时,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次我跟他比赛搬一块好几百斤重的大石头,说好了赌一块白璧,他力气比我小,可是赌输了就耍赖,白璧至今还没有给我,这事申包胥可以作证。还有一次比赛射箭,赌一匹好马,这次是我赖掉了,我说如果你想要我的马,就得先把你输给我的白璧给我。从那以后,他也不肯和我赌,我也不要和他赌了。
  既然薳越出面了,很快就会认出皇甫讷不是我,场面就会安定下来,对我不利,所以我得先走,不能再贪看热闹了。这时我听见薳越大声说:“就是他,赶快押上来。”
  皇甫讷的双手已被反缚在背后,被一大群士兵押着,一步一步登上城去。
  我不敢相信事情如此容易,这么一个插翅难过的昭关,竟轻轻松松过来了,一点不惊心动魄,毫不刺激,甚至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浪费了,可是又想不出浪费了什么,若有所失地傻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挑起箩筐,匆匆离开。
  芈胜“咦”了一声,说:“那只篮子……那只篮子里还有好多吃的没拿来。”
  我低声说:“不管了,不要了。”
  芈胜说:“那个伯伯,也不管了吗?”
  我回头看看,一大群士兵还拥在城头上,看不到薳越,也看不到皇甫讷,城下大路上,还有很多人在看热闹。我对芈胜说:“不管了,老爷爷会救他出来的。”
  芈胜笑着说:“骗人,老爷爷连走路都会自己跌倒,怎么救人?”
  我一边走一边解释东皋公的计策,解释了两句,忽然不耐烦,呵斥说:“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危险的不是他们,是我们,你知道不知道?”
  走出几里路,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我正想绕开小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啊,这不是伍公子吗?你……你头发怎么全白了?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猛地转过身,箩筐飞起来,吓得芈胜紧紧抓住箩沿。我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原来是左诚,他是城父人,就住在我们家的附近,平时见面常常打招呼,还曾跟我一起去山上打猎,所以认识。我吃惊地问:“左诚,你家搬到这里来了――你在薳将军的军队里当差吗?”
  左诚不回答我的话,说:“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还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你,你怎么在这里呢?薳将军离开郢都镇守昭关,就是为了抓你,他算准你要逃到吴国去。”
  我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包,说:“左诚,这是薳将军给我的过关文牒,不相信你来看。我跟薳将军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会难为我?”我右手握着竹筒,准备等他走近,一闷棍打死他。
  左诚却没有上当,只是说:“薳将军义气深重,胆子也大,可是朝廷下达命令,谁如果私自放了你,谁就全家处斩。他不怕满门抄斩吗?我不信。”
  我说:“不信你来看啊。”
  左诚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伍公子,我没本事抓你回去,立不了功,可是也不想被你杀死。”
  他很快消失在树林中。我知道我不能追赶左诚,这里离昭关太近,说不定皇甫讷此刻等不到东皋公来救,已经屈打成招,薳越就会立即带人追上来。我还是赶快离开,不能拖延时间。而且左诚既然识破我想杀死他的心思,这一逃走,肯定会向薳越报告,不能指望他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替我隐瞒。所以,即使皇甫讷没有出卖我,薳越也很快会追上来。我丝毫不能耽搁了。
  我从竹筒里取出剑,将芈胜负在背上,沿大路飞跑。芈胜说:“伍叔叔,这个人是谁?他好像很怕你啊。”
  我说:“我本来应该杀掉他的,可是他太滑溜,逃走了――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芈胜说:“为什么要杀掉他?”
  “他是个危险的人,他想去报告坏人,带兵来抓我们。”
  芈胜想了想,说:“嗯,怎么有那么多人要抓你?你过去得罪了人,倒连累得我跟着你到处逃命。”
  我勃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都是你那该死的爸爸闯出来的祸,都是你那见鬼的爷爷不要脸!你这狗娘养的小东西,倒全怪在我头上了!”
  芈胜用拳头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槌,也骂道:“你胆子越来越大,竟连我也敢骂,真是反了天了!就算我爸爸和我爷爷做得不对,我总没有错吧?再怎么说我们也都是你的主子,你也不能这样信口胡说。”
  我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小腿,他大声叫痛,哭出声来。我还是不解气,可惜我此时急于逃命,否则非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不可,管他是我的主子还是灰孙子。

  35、渔父
  那个老渔父蹲在船头,血淋淋的手从一条足足有两尺长的大鱼肚子里掏出一些鱼肠,啪的一声扔进江里。
  他好像一直在那儿等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淡漠地瞟了一眼,又低头去洗手中的鱼,一言不发。我的两鬓毛发就都竖了起来,背脊钻上一股寒意,打了个冷战,想:他老得真快!
  来到江边,我的心就格登一下,几乎蹦出胸腔,有一种走上绝路的感觉。薳越带着追兵随时都可能出现,而我却过不了江。这条江仿佛是一种宿命,总是找我的麻烦,总是让我感到走投无路。已经快到中午了,江面上白茫茫一片,只有几只沙鸥在芦苇丛的上方盘旋,忽然又贴着水面迅即掠过,飞向一个乌龟形的江心小岛。
  我将芈胜从背上放下,他坐在石头上,拉起衣裳下摆察看他的小腿,嘟嘟哝哝地说:“这么大人了,一点不知道轻重,乌青都给他捏出了。”
  一条船也没有。我的脖子伸得像乌龟,眯起眼睛向上游张望,希望有一条船下来,即使大江被楚兵封锁了,难道汉水就没有船了吗?可是这里看不到汉水入江口,等了老半天,上游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喃喃地对芈胜说,除非变作沙鸥飞过江去,才能逃脱追兵。
  我拉着芈胜,穿过一片芦苇,磕磕绊绊地爬上岸边的一块高地。这时,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藏在树荫下;还有渔父,蹲在船上。
  他长得非常像两年前在过江的船上被我杀死的那个后生,我第一眼看到他时,还以为就是那个问我要四十文船费的小船夫。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补丁连着补丁,一块青一块黑,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来的质地。他没有理睬我,顾自掏净鱼内脏,将鱼浸到水里,鱼摆动了一下尾巴,发出泼啦一声水响。渔父的手劲不小,没有让鱼挣脱。
  “我想过江,”我说,“能不能请你摆渡?”
  他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将鱼扔进一个半旧的篓里,用水冲干净船板,抬起头来说:“怎么还不上船?难道还要等我用轿子来抬你吗?”
  我赶紧抱起芈胜,跳上船,一再感谢。
  他解开缆绳,坐到船头,摇着橹,不耐烦地说:“我不渡你过去,你逃得远吗?”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去捏腰间的剑柄,却没有摸到。这时,芈胜说:“老爷爷,我肚子饿了,有没有饭给我吃?”
  渔父说:“鱼要不要吃?在篓子里,你自己去拿。”
  芈胜捧着篓子看了看,伸手进去,又迅速缩回,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说:“这些鱼都是生的,我要吃煮熟的。”
  渔父脸一沉,气呼呼地说:“我自己还没有吃饭,哪来的闲饭给你吃?”
  芈胜扁了扁嘴,想哭出来,看看我的脸色,见我阴沉着脸故意不去看他,只好决定不哭,点点头说:“没有饭就没有饭,也不用骂我。”
  船往下游漂去,却没有摇到对岸去的迹象,南岸的山总是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芈胜伏在船舷上,捞着水玩。我回过头,看见船离北岸已有好一段距离了。
  两年前我渡江向北,追兵在南岸射箭,此时,北岸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看不见的危险更让人恐惧。
  是不是左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没有向薳越告发我?或者薳越抓了皇甫讷,来不及审问就将他押解到郢都去了?也许拷问出东皋公和皇甫讷让我过关的计策,想想追捕我比较费事,就捉拿了他们两个了事?
  如果他们要对我迎头兜截,江面宽阔一目了然,要不让我发现而绕到前面去,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之情形有些古怪,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不过只要我没有被他们抓住就好,别的事,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个渔父已经老了,好像已没有多少力气,船划得慢悠悠的,太阳已经西斜,船还在江中央漂荡。我想当年我逃出楚国,杀了那个小船夫,边学习边划船,毫无技巧可言,也比他快多了。芈胜用手揉着肚子,低声咕哝着饿啊饿啊的,我听得心烦,训斥说:“什么饿不饿的?谁不饿?这位老爷爷也没吃过饭,还要划船,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饿?”
  芈胜白了我一眼,说:“他篓子里有鱼,他自己懒得烧,肚子饿是他自找的。我篓子里没有鱼,我连篓子也没有。”
  渔父咳嗽一声,说:“我船里又没有火,怎么烧饭?”
  芈胜说:“那你上船时为什么不准备好火?”
  渔父用船桨在水里拍了一下,溅起一大片水,说:“你再吵吵闹闹,我捆你去卖钱。”
  芈胜说:“我们两个人,你只有一个人,你当然打不过我们,只有我们捆你去卖钱。”
  渔父哈哈笑着说:“我这个老头根本不值钱,没有人肯出钱买的。你是楚国的王孙,很多人都愿意买;这位伍子胥,价钱更高,卖掉了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我说呀,你还是帮我的忙,捆了伍子胥去卖吧。”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认得我?”
  渔父哼了一声说:“我每天打鱼去关上卖,我又不是瞎子,墙上贴着你的画像,楚王悬赏五万石粟和上大夫的爵位,到处抓你,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竟然还肯渡我过江。”
  他没有回答。船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一个沙洲边,他举起桨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就在这儿等我。”用力划了几下子,用桨搭住石头,手用上暗劲,将船慢慢移近了,停靠在岸边,然后抓起缆绳,跳上岸,在一棵柳树上系好,一句话不说,也没看我们一眼,顾自走了。
  我有点茫然,不知该走掉呢还是该等他。万一他到村上去叫一群人来抓我,那可麻烦得很,可是他辛辛苦苦渡我们过江,我们不打个招呼就走掉也不太合适。不过真的是为了打个招呼吗?我有点吃不准,不明白不打招呼有什么不合适的,人在逃亡中,本来就顾不得礼节什么的。
  可是我下不了决心逃走,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忘记做了,心里非常不安。
  我拉着芈胜上岸,粗粗看了一遍地形,就钻进芦苇丛里,找个高些的地方坐下,让芈胜坐在我的腿上,说:“你不要吵闹,人心难测,万一他叫来一大帮人,要抓我们去献给楚国军队,那就糟糕了。”
  芈胜果然说话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他是个坏人吗?我没看出来呢。”
  我说:“我还不能确定,等会儿就知道了。”
  芈胜说:“跟着你逃,一点劲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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