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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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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耻之心。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耻为什么以此为最?”
  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
  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身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满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迷茫,我想,从那个八月之后,诗人L怎样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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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内奸、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三个字的结构未免太简单了,那三个字的发音未免太平淡,那节奏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人们上街买菜,碰见了,说谁谁给打死了,然后继续排队买菜,就这样。亲朋好友多日不见,见了,说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楼、卧了轨、喝了敌敌畏,就这样。死了?死了。然后说些别的事,随随便便说些别的事。打死了,这三个字很简单,说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后,我习惯了每天早晨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广播,我听见广播中常常出现这三个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东、在所有进行着战争的地方,广播员平平静静地报告说在那儿:“昨天,XX游击队打死了XX政府军XX人。”或者:“前天夜间,XX军队在与XX组织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对方Xx人。”听起来就像是说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苍蝇。小时候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天就是这样互相询问的:“你又打死了几只?”“我打死了XX只。”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向老师汇报的:“我们小队本星期消灭了XX只老鼠,打死了XXX只苍蝇。”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听起来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灭了”,好像那些人生来是为了被消灭的,除了麻烦各位把我们消灭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事好做,好像人都难免是这样一种害虫,以备在恰当的时候予以打死。当然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还想不到,那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了。
  十五岁的诗人对那幅对联没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坏。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样,诗意盎然。譬如说:大串联。全国的大串联。全国,几乎所有的铁路线上都运载着革命师生,日日夜夜风起云涌,车站上和旅店里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车间里,老太太们也都动员起来为串联大军做饭、缝被子,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串联的队伍,狂热的青年们高举着领袖像,唱着歌,意气风发地行进,无论是晴空下还是风雨中,高举着各式各样“战斗队”或者“战斗兵团”的旗帜行进,红色的旗帜,和璀璨的年华,和广阔且神奇的未来……那正是L梦寐以求的。诗人L、F医生、女导演N、女教师O、T、甚至画家Z,我们都曾为没能赶上革命战争年代而遗憾,我们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能悲壮赴死,保卫红色江山和无产者的天下,如果敌人是那般猖狂我们会大义凛然走向刑场。L从家里拿了十元钱,给妈妈留了一句话,写在纸条上用图钉钉在门上:“妈妈,太棒了,我要去串联啦!来不及当面告诉你了,我现在就得走了。这一次革命让我赶上了,妈妈,我不会无所作为!”那年诗人十五岁,相信是离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当年那样,像一辈辈历史上的英雄那样。我想,如果敌人给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说我不怕,随即L眼前出现了一群少女,对,他的战友,她们为他流泪,也许她们会闭起眼睛,为他唱歌,喊着或者是心里喊着他的名字……诗人说:我不怕。敌人用鞭子抽你,像电影里那样,几个彪形大汉,鞭子都蘸了水,我说,那样的话你怕吗?L说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难友,隔着铁窗向他投来深情的目光,对他寄予厚望,从他伯宁死不屈中理解着爱情……L想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他们要是,用烧红了的烙铁,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烧焦了的味呢?诗人说:“我,我想我可能……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杀害我呢?”不,他们要你把供,要你变节、背叛,如果敌人用竹签子扎你的手指呢?不断地扎你的十个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诗人没有回答。
  诗人L不再想这些事。他那时多么简单,那种年龄,乐得想什么就想什么,想怎样想就怎样想,不愿意想什么就可以不想。
  他跑过河岸,跑过石桥和那家小油盐店,他想问一问T去不去串联,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诗人L想象着和她在一起,一块儿离开家乡的情景,以及此后的境遇。在飞驰的列车上她就坐在他身边,车窗外回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异地他乡,日日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乡间,在大江大河,海边和海上,无边无际的原野,大森林,走不尽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险里当然也在胜利里,在理想和革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经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说。
  “走了?走哪儿去了?”
  “去串联了呀。”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啦,对呀,三天了呀。”
  “呵,是吗”
  “你是谁呀?找她有什么事呀?”
  “我……呵没事。那她,她去了哪儿?”
  “那可不知道呀。还能去哪儿呀?总归是中国呀,全中国
  不错,全中国。诗人在车站的广场上等车的当儿,翻开地图,全中国,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无心去想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诗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这里,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她。但这里一公分等于四百公里,这里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这又是一个征兆,一种密码的透露。有一天,诗人的消息就将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欲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随时设想着和他的恋人不期而遇,蓦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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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次远行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绝不仅仅是他又长高了,那时他每个月都长高一公分,他在隆隆震响的列车上度过了十六岁生日,不是这样的事,绝不这么简单。那次革命大串联回来,L的心情或者思绪,有了不为人注意但是明显的变化,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他炫耀甚至带几分吹嘘地讲他在那几个月中的经历,演讲、辩论、巧妙地驳刺对方啦、夜以继日地刻印传单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马群还有大西北的不毛之地、还有真正的战斗——武斗,和不幸成为俘虏,不过这没什么他们又如何如何机智地化险为夷……但滔滔不绝之际他会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这是以前所没有的;目光无比迷惆、惆怅,以前可是没有过;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点,很久很久仿佛其中又闪动起激情和兴奋,但霎那间目光又散开了,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很久很久无处着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诗人后来的消息中推测,他必是在那几个月里走出了童贞。那几个月里,某一辞不及防的时刻,他还过了一道界线。
  谁呢?点破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是谁呢?
  不知道。没人知道。永远无法知道。
  L自己也没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车箱里只知道她是一个成年女子,也不曾问过她最终要到哪儿去。车箱里只有两盏马灯,由此来看那可能是一辆运货的闷罐车,而且是夜里。车窗很小,只打开一道窄缝儿,从L的角度偶尔可以看见一颗很亮的星。列车在大山里走,山时而遮蔽了那颗星,时而又放出那颗星。夜幕漆黑看不见山,那颗星忽然隐没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现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两盏马灯,东一盏西一盏有节奏地晃荡,有谁站起来移一下位置,巨大的影子便晃荡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紧,挤着。马灯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嚓嚓地谈话,有时大声地笑。其余的角落都很静,或有鼾声。L睡不着,他身旁睡着一个姑娘,一个成年仅是非常年轻的姑娘。除了母亲,L还从未如此贴近过女人的身体,心里动荡得不能入睡。只隔着两层单衣,L感到了她肉体的温热和弹性。开始很紧张,希望她不认为这是有意的,希望别人不认为他是有意躺在她身边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别人也都注意到这一点;另一边就是墙了,他已经紧贴着墙了,他真是没有办法,否则他会与她再分开些的。L笔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不敢翻身,呼吸也放轻。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姑娘的身体,闻到了女人的气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缈缈的让少年惊奇,让诗人身心震动。无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吸。L的角落离灯光很远,昏暗得分不清睡着多少人。L试着放松一下浑身的肌肉,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触面扩大了,慢慢地扩大着,更富弹力和温柔了,随着车箱的颠簸,能感觉到她某些部位的丰满和某几处骨胳的坚实。心嗵嗵地跳,L又赶忙抽紧身子。姑娘依然睡着,呼吸均匀,有节奏地吹拂他的皮肤。L再试着放松,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再放下来,放在他与她之间,这样他的一只手触到了她。手毕竟最为敏感,手背也可以认出那是丰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动,竭力用皮肤去感觉她的真确。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夏夜里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动了一下。L屏住呼吸。列车转弯时车箱剧烈地晃动。摇摆,那个姑娘,女人,随着车箱的倾斜她更紧地和L贴着了,车轮变换轨道车箱猛地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肉体压住了L的胳膊,他想抽出来,想把胳膊慢慢地抽出来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这时另一只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惊,未及想出对策,却感到那只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地扭动,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个手指和他的五个手指渐渐绞在一起,L听见姑娘呼吸的节奏变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着,或者一直是在梦的边缘。L还是怕。L还是把胳膊抽了出来。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从那呼吸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动,也不躲开,没有一点儿声音。车轮轧得铁轨“咔哒哒——咔哒哒——”在他们身下震响,铁和铁磨擦的声音,尖厉,甚至有些恐怖。L再试着把手放下来,放在原来的位置,在那儿,她,那只女性的手仍在等着他。他把地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扭转,五个手指对五个手指,捏着,攥着,都有了汗,绞绕着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着必然的方向推进,L的手慢慢向她的身上移动,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对,她一直都不阻挡,她是允许的。于是L触到了丰硕的胸,两个年轻的乳房,隔着乳罩,不很大,但是挺耸、充盈,顶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乳头了,一阵风暴似的东西刮遍了诗人全身。但L忽然又把手挪开,抱在自己胸前,龌龊和犯罪感在他心里掠过。他把手挪开,她不制止,那意思是相信他还会回来。不错,她的判断完全对,真理难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来时,乳罩松开了,他的手在整个光滑细腻的胸脯上畅行无阻,在微微的齐水上走边走过颤动的隆起和凹陷。火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群山中,“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那是在过桥,“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是钻过隧洞,少年的花朵在这动荡的节奏中昂扬开放。L在那缠绵温润的腰腹上停留,彳良久,正要走向另一处最为致命的梦境——更为沉重的山峦和更为深邃的渊壑,但这时,另外那只手制止了他,对他说:“呵,你还这么小。”那双一直微合着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睁开了,看着他。L心慌意乱无地自容。“咔哒哒——咔哒哒——”声音渐渐地小下去,渐渐扩散得缥缈,可能,火车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缩合拢了。
  “呵,你还这么小。”
  “你几岁了?你还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L不记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忽然停了,临时停车。人们都下车去,方便方便,透透气,询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林涛声,和被惊醒的夜鸟不安的啼叫。L随着大家下了车,离开了那姑娘,从此永远离开了她。未来,在处处稠密的人群里,谁说得准不曾再与她相遇过呢?但是肯定,那时,谁也认不出谁。
  L在夜风中站着,直到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绿色的信号灯在黑暗中画着圆圈,他才又上了车。他换了个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断朝原来的那个角落偷望。他再没有看见她。天亮了,车窗打开,是个晴朗的天气。人们都坐起来,高声说笑,整理行装,终点站就要到了。L看见那个角落里没有她,虽然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相信那儿没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从目光中认出她,目光总会泄露出哪一个是她,但是没有那样的目光,没有。
  为此,诗人,是惋惜呢,还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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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女,诗人暗自庆幸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火车之夜已成过去,已经结束,无人知烧。已经安全。火车上的那个姑娘已经消失,永劫不复,虽然她肯定就在这个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谁,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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