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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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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抬头:是X。
  竟是她,C还是立刻觉得快乐,觉得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么又抽烟!”
  好吧,不抽。把烟掐了。
  X:“我去找你,你妈说你一个人出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们说,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惊诧地问,脸色异常。
  这表情暴露了那些传说的真象。C不回答。X也不再问。
  沉默。这沉默,把现实确定下来。
  他们一起沉默着走过小石桥。月下,仍有几支钓竿指向河心。河水响得单调,白天的嘈杂都似透过水面沉入河底。沉默是在说:那传说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说:传说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吗?X的沉默是在说: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是这样。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一次C怎么会如此莽撞,怎么会没想到他是一种危险,残疾对一种美妙传说是恰当的道具,对一个现实中的女儿或姐妹……是真确的灾祸……
  但那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这才是C真正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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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件事,甚至C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在他的小屋里,看着X的美丽和健康、宁静和动荡,涌动的激情会骤然掉进迷茫……深不见底,只有一个希望:时间停下来……或者祈祷:在传说没有走进现实之前,让一切都及时结束。墙上老挂钟的每一次嘀哒声,窗外一串串杨花的掉落,都让他多一分对未来的恐怖:传说必定会在某一次嘀哒声中摔死进现实,像杨花掉落时的无声无息……及时地亲吻,狂热,但是要悄悄地,亲吻、抚爱……在确信不会有人来的时候,激动又慌张,那都是承认着未来的危险……有人敲门,他们慌忙从激动中跳出来,去接受必要的平静,必要的从容,那都是承认现实的无望……客人进门,久久不去,并不猜疑这可能是C和X专有的时间——一对恋人独有的领地。也许难怪,因为他们没有宣布过,C和X都没有对别人说过。
  “我们说吧。”
  “怎么说?”
  “告诉你的和我的最好的朋友。”
  “你已经说过了?”
  X点点头:“我已经说了……”伏在C的肩上。
  C惶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应该反对还是感谢,但心里记住那是一个永远的纪念日,觉得从此失走任何一条寒风穿旋的小巷都会是满怀希望,任何人都不再可能让他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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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对C的爱情表示忧虑:
  “这行吗?C,他行吗?”Z或者WR的声音。O或者N或者T的声音。甚至L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有任意的画面作背景:比如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比如灯光幽暗的酒吧一角;比如阳台的门开着,透过阳台的栏杆是一所中学喧闹的球场,一只漂亮的足球飞来飞去……
  “C能结婚吗?唉,可怜的人他可怎么结婚呢?”很多人都这样叹息,摇头。任意的画面,并不一定与上述声音对应:比如南方的雨,雨里的芭蕉;比如北方的风,风中葵林;比如没有观众的剧场里漏入一缕阳光,阳光里飘动的浮尘,舞台上正在排练一出现代派戏剧……
  “C他,怎样做爱?他能吗……”男人们这样想。女人们也这样想过。无声的画面:比如成排的阔叶树,满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但没有声音;比如湖上的船,桨一下一下掀动着水,也没有声音;比如空山不见人,更无人语声……
  “噢C!不幸的人,他可怎么办哪?”所有人的表情,都流露着这样的意思。画面中这时尤其不要有人(空镜头),因为每一张脸都可能被怀疑有这样的意思,而每一个人都难免有其不幸因而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画面上,可以是超级市场出售游戏机的柜台,所有的游戏机都开动着,但没有人,所有的游戏都自动进行……
  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都对X的爱情表示怀疑:
  “好人X,你其实仅仅是同情,是怜悯。”她最好的朋友对她说。“你不承认,当然你不会承认,X你被同情和怜悯蒙蔽着。”T说。O和N站在T一边,O和N沉默不语。画面千万不要对位,对位会破坏我的写作之夜。画面是海,是一盆无花的绿草,或者一匹悠闲的马,马耳朵轻轻弹开一只刚刚降落的苍蝇……
  “同情和怜悯,那不是爱情呀。”一句格言,无可挑剔的逻辑。画面是一把吹响着的小号,或者一支咝咝有声的烟斗,都可以。
  “你是真的爱他吗?X,你能保证永远不离开C吗?”X是这样希望的,可她为什么要保证?为什么要向别人保证?画面消失。
  “因为否则,那就不单不是爱他,倒是害他。”画面仍不出现。
  “X迟早会离开C,看吧,她会让C更痛苦的。”这预言胜利时就被人记住,失败时将被人忘记——所有的预言差不多都是这样。画面渐显:那座荒废的古园,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过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寂静悠久。围墙残败但仍坚固,墙上有青润的和干枯的苔藓,有蜘蛛细巧的网,死在半路的蜗牛身后拖一行鳞片似的脚印,有无名少年在那儿一遍遍记下的3.1415926
  写作之夜,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都说过:
  C,你太自私了。C,你不要把一个好姑娘的青春也毁掉。
  X,你太自私了。X,别为了满足你的同情和怜悯,让一个痛苦的人更痛苦吧。
  X,你不如只把C当作朋友吧,一般的朋友,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
  C,你让X离开吧,你仍然可以做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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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白昼还是黑夜,他心里都在哭号。我知道。我知道C有多么软弱,在他貌似坚强的表情后面都是眼泪。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被判定的那个位置叫作“朋友”,叫作“一般的朋友”,也叫作“但是最亲密的朋友”。从“爱情”退回到那儿去,退回去,把门关上。爱情,以最珍贵的名义在到处传扬,但在你的生命里,C:你要把它抹去。
  为什么不可以只作朋友呢?C,你为什么不能就回到那个位置上去呢?那条被强调的界线,很明白:放弃性爱。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这样固执,C,你为什么这样为性而哭泣?
  不能放弃吗?
  C的泪水里没有声音,很多年中,那古园的围墙下坐着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但心里早有回答,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羞耻和恐惧掩埋着。很多年后我再到那古园的墙下去,墙根下的腐叶里和野花膨胀的花蕾里,C遗留在那儿的绝望才发出声音:“不能。”声音里还带着当年的啜泣:“可以剥夺,但不能放弃。”那声音比现在要年轻得多:“要么是全部,要么是放弃。”“爱情所以不同于其他,就在于那是全部。”“全部的我,在全部的她中,找回自由和平安。”
  动人的裸体,那是因为她说:好吧,她允许你的眼睛。……颤抖着,脱去尘世的衣裳,孤独的心不再掩盖,那是说: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这里。……做爱,在没有别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态是所有可能的语言,“做爱”好极了,这个词儿准确……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常常会选中了这个“要”字,而C在那时,心魂仿佛悬浮,仿佛坠落,只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装脱落了,戒备掉在她光光的脚丫旁边,温热的腿从那里面迈出来,把危险踢开……主要是:那一刻,没了差别。是说:好呀你这个坏蛋你这个疯子,你原来是这样软弱,这样不知羞吗,好哇你,你从来就是这样要跪倒要乞求吗……那就是全部: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为可爱,你的,和我的,一切愿望都得到承认,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闭上眼睛,感觉一个赤裸的人一向都在一个赤裸的人怀中,中间是不能有一条界线的
  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
  可是C:你不应该。你只应该是一个谈笑风生或道貌岸然的“朋友”。
  C泪流满面。
  C的心没有停止过哭号。命定的残疾,C知道,那是不可删改的。可爱欲也是不可删改的。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那个先知一样的老人,他必定知道:命运在删改C的肉体时,忘记了删改他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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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未必是这样,C与X的离别,并不是仅仅因为肉体的残疾。很多年以后的写作之夜我才渐渐明白,那是因为害怕。说到底是因为:害怕。
  也是两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么?C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人。
  所以还有两个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为“好人”。)
  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是个艰深的问题。较为简单的逻辑是:由他人来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语言中才能生成。独身于孤岛,如果从来独身于孤岛永远独身于孤岛,就不会有“好人”这个词,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诞生。
  C曾问过他的恋人:“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你……”X说,“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如果我爱你,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我要你作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不是?”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再也站不起来,他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要他所爱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抛弃她自己的幸福走进这个男人的苦难,那么这个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吗?他还能算一个好人吗?”
  “那个女人,怎么是抛弃自己的幸福呢?她觉得这样幸福,她才来了,要是她觉得不幸她就不会来,要是有一天她觉得不幸,她就会走开。”
  “如果这个男人,他的腿就像两根枯干的树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并不轻易就能昂扬,要是他连做爱的方式也与众不同,那他……”
  “噢,别说得这么粗鲁……与众不同不是坏事……别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好男人。”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爱,或许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爱,那就说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会害怕。他人,并不止于你的恋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给你判定。你躲不开。(这很像我多年后的一种遭遇:记者敲开了你的门,或者接通了你的电话,那么你只有被采访,你无路可逃,不论你说你接受采访,还是你说你拒绝采访,你都已经被采访。)
  害怕由此而来。
  很多年前当X走进C的渴望,那时C的害怕,并不在于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的渴望,是否能被众人承认,如果他跟随着自己的渴望,那么他,是否还能被众人看作好人。
  C的忧虑将被证明绝非多余。
  多年以前,当我途经一个截瘫者的热恋史,我听见了,响在四面八方也响在C自己的心里的声音: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
  “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
  为什么?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损害她。”
  “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
  损害她?怎么会是损害她?
  “你可以爱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吗?”
  “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
  “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纠缠她……否则你岂不是害了她?”
  残疾,在漫长时间里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种瘟疫。C:你爱谁你最好是远远地离开谁,放了她吧,那样你就像是一个好人了。
  这让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逻辑: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你活下来了,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这一次不是“叛徒”,这一次是“残疾”。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爱情: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卑可怕的人。
  C:你要么放弃爱情的权利,做一个众口皆碑的“好人”,要么别怕,跟随你的渴望,做一个被指责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们看着呢C:你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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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C选择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说过,我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C,是一个残疾人。
  在C选定与X最终分手的那个夜晚,C不说话,几乎一言不发,如同F医生,只是无声地把泪流进一个“好人”苦难的心里。不管X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你什么都别怕,X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X说,都不怕……X从夜风吹响着的树林边走来,走出幽暗,走进一盏路灯下的明亮,走到C的轮椅旁……只要我们不怕,只要我们坚持,X说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她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老柏树飘漫着均匀的脂香,满地铺散着白杨树的落叶,X走开又走来,走远又走近……她说,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X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她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会错,如果它错了它根本就不是爱……轮椅声和脚步声,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有一棵老柏树正在死去,光秃秃的树枝徒劳地伸在夜空里……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X对C说,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至少那要是真实的,至少人不能欺骗自己,劳驾你,开开口行吗……
  C像F一样已经明白,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并不都是为了说的,甚至泪水流进心里也被那无以诉说的苦难熬干。X恨不能揍他,X说:“你的骨头,你的男人的骨头呢?”C仍旧无言,让爱,在“好人”的心里早早死干净吧……
  C离开他的恋人,沿着掌起了路灯的条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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