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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丈夫--王小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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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我觉得好像很微妙的一种感觉。当时我记得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就是他里面提到了杜斯托耶夫斯基的一个很偏的小说,叫《Netoo hkaNezvanova》。我记不太清那名,但是当时我正好看了这本小说,我对这个小说的那种感觉,正好是他书里写的那种感觉。我当时就觉得… 

  Y:真想认识他。 

  L:对,我就想要跟这个人可能早晚会有点什么事发生,就是有这种预感。 

  Y:那你觉得你现在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像这个《绿毛水怪》里的那个 …,当然你这个角色有一个转换,就好像他是那个姑娘,已经先走一步了。他可能现在生活在一个很自由的王国里,然而你好像是那个小说里的小伙子,留在这个世界上,并不能够跟着他一起去。 

  L:对,后来我还写过一个回忆文章,叫《绿色水怪和我们的爱情》,其中就提到:我说小波现在也许就在海里,或者是在天上,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觉得他是幸福的。 

  Y:那后来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怎么见到他的?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子的? 

  L:第一次就是我在他们家看见他这个小说的这个朋友,他带我…实际上说是去看他爸爸,他爸是一个逻辑学教授,当时他可能纯粹是看他爸爸。我当时心里就留了个心,就是说想去看看小波了,当时一看之下,就觉得这个人真够难看的了。 

  Y:大失所望,原来想的是一个白马王子?多才多艺。 

  L:后来看顺眼了就不觉得难看了,当时就觉挺那个,这就是第一次。后来我们单独见面的第一次,是当时我在《光明日报》当编辑,他去了,我们聊天,这等于是第一次单独见面。聊了没多久,他就问我说:你有朋友没有?我当时没朋友,我就说我没有,然后他说你看我怎么样? 

  Y:你太丑了。 

  L:没有,我没有,我当时就说我得想想。不过能看出来他是相当的自信。 

  Y:当时他是一个街道厂的工人,而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又在日报社做编辑,应该说所谓的社会地位是很悬殊的,但是他很自信。 

  L:我还记得当时好像我跟他通信,我的信上不是有那个信封,好像写什么《光明日报》什么国务院研究室,有一段时间,他们厂里的人就说 …好像就是觉得了不起了似的。 

  Y:小波攀上高枝了。 

  L:实际上他这个人,我觉得在智力上能够让我佩服的男人不多,他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 

  Y:你们俩的爱情生活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因为你也专门把他过去写给你的情书整理了一部分,然后出版了。你觉得那个时候最打动你心的是什么?是不是那情书写得太好了?所以你后来觉得…。 

  L:对,肯定抵挡不了。是…有个关系,当时后来刚认识不久,我就出差到南方,他自己实际上没有发出的信就写了好多好多,回来一看,我就顶不住了。你想想就是说一个小说家,他又动了真情之后,能写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一般的人我想谁也顶不住。 

  Y:在给你的情书里,王小波也把你比作是一个无价之宝。你觉得他最欣赏你的是什么? 

  L:我觉得可能主要还是智力方面吧,可能另外还有就是我的真挚他挺喜欢的。我这个人很真。说起智力吧,就打个比方他跟我说:有个朋友智商特别高,他老婆也特别漂亮,贤妻良母。但是老有一个感觉就是说,他扔一个球,对方老接不住。后来我问小波,我说你扔球我接住接不住?后来他说你还是接住了。 

  Y:你们俩球扔来扔去的,有一种交流。对,那你觉得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很平等吗? 

  L:我觉得很平等,一种很平等的交流。 

  Y:你们俩有没有吵过架呢? 

  L:我好像生来不太会吵架,他也不会你一句我一句那种吵架,所以我们基本上没吵过架。但是有几次吧,次数不多,可能我把他气得有点那个,他一生起气来就是出气长进气短。 

  Y:没话,找不着话了。 

  L:他也不会那么大吵什么的。 

  Y:所以在邻居听起来,你们家还是比较安静的。 

  L:对,从来。 

  Y:你看他有真正生气的时候吗?那种暴怒的时候,有没有? 

  L:你看他平常脾气很好的,可是他要怒起来的话挺吓人的,就有一次我见过。我们俩上雁荡山去旅游,当时我们买了对号入坐的长途车票,一些老农民根本就不管这一套,就坐上去了。我们上车以后,我们那个座上人家坐了就不起来,让我就没有办法,忽然听到王小波好像喊了一声:我们走。打雷一样,然后全车的老农民都吓坏了。对,我也很意外,我说他真怒起来是那个样子。 

  Y:他平时给我们的形象就是你看他的照片:一歪头,咧嘴一笑,有一种无可奈何,又有一种不以为然,好像总有一种自己的个性在里边。给我们的形象总是那样的,蔫蔫的,但有时候倔起来也发一点让人吓一跳的话。 

  L:他这个人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是他在熟人、朋友面前,好像是属于那种侃侃而谈的,是一个特好的朋友。要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就一句话没有,是这么一个人。 

  Y:你们两个为什么决定不要孩子?对不起,这个话题太个人化了。在你们这个年纪想到不要孩子,两个人自由自在这样过日子的人,还不算太多。在你们那个年代,应该是80年结婚。 

  L:对,80年。我们婚前就说好了不要孩子的,我们可能是赶上第一拨做这种选择的。在以前,大家都好像就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们有一个好朋友诗歌画家,他就说:当初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性。就觉得结婚生孩子,自然而然就下来了,就没想到有这么样一种选择的可能性。 

  Y:现在当王小波去世以后,你有没有后悔过?就是想如果当年我们要一个小孩,好像就是他的骨血能够留下来,然后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住在你们原来的房子,搬回你母亲家住。如果有一个孩子,也许你的感觉不一样。 

  L:对,要说一点没有好像也不对。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这事,如果他要是还活着,我们可能还不要,是会这样的。 

  Y:刚才我们谈到小波非常欣赏你的智力和你那种比较纯朴的个性,那么你欣赏他什么呢?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应该可以这么说。 

  L:我觉得他很男性,另外就是他的智力是很高的。我觉得他真正让我佩服的,虽然我这个人挺前卫的,但是我还是有点随俗,就是说我觉得在一对夫妻的关系里面,好像男的应该比女的强。 

  Y:你还是这种…?但你是博士后,是吧? 

  L:对。就是从所有世俗的标准看,他才是一个硕士,我是博士后了。按世俗的标准我比他高似的,工资他好像也从来没有高过我,但是我就觉得他在智力上确实是…他写小说的才能是我特别佩服的,真正有值得我佩服的地方。 

  Y:好像你也谈到过,他有这种非常独特的文风,同时他还有非常犀利的一种思想。你觉得他这个人在人格上,你非常尊重他吗?在我看来他好像不是那种为功利所左右的人,可以说他是一个比较清高的人。 

  L:对,也许可以用这个词吧,清高,比如说他不入作协。后来他的小说在台湾得奖,就是《黄金年代》,在《联合报》得了最佳小说奖,第十三届,还有第十六届的《未来世界》。后来我就想是不是应该入作协? 

  Y:你还是比他实际一点。 

  L:对,我比他世俗一点。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连王朔都不入,我怎么能入?好像这个意思就是,他非常特立独行。 

  Y:那就是说他很喜欢王朔了?  
  L:对,他对王朔基本上都是好话。 

  Y:他们俩见面交谈过吗? 

  L:他们见过一次。是因为王朔有一段经营文化公司,想给小波出书,好像还有一个合同,就是小波的下一部小说,他要给他出书。对,后来小波见了他这个人,印象不错,他说这个人很好。小波这个人就是这样,“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点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对他好,他会特别记得人家,感谢人家。 

  Y:那么是不是能这样说:小波是一个很感情用事的人?会丧失他的一种客观的评判标准,而别人跟他约了稿,所以他以后就不说人家的坏话了? 

  L:我想还不是这样,你比如说他虽然觉得王朔这个人很好,但是他对他的小说评价还是该怎么评价怎么评价,是这样的。我就听他说过,他很少说国内的作家,很少看他们的作品,说他们好话,但是他说过王朔对死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说过这个。比如说王朔写过有一个人他近视眼,深度近视,后来他怎么一下从十米跳台上跳下去以后就摔死了,然后他旁边的女朋友的感觉,还有什么。好像是那篇小说王朔对死的感觉有感觉,就是感觉是对的,这是小波的一种评价。 

  (在他的杂文中,王小波特别提到过“知识分子”这个词的定义。很长时间以来,在中国内地把那些受过一定教育程度的人都统称为“知识分子”,在文革期间,甚至那些初中没有毕业的学生也被人称作是“知识青年”。不过在王小波看来,那些从事医生、律师、工程师职业的人,只能是专业技术人员,而知识分子应该是那些以关注社会、评论社会为己任的人。而且在王小波看来,知识分子可以干两件事,其一是创造精神财富,第二是不让别人创造精神财富。王小波说在他经历的一些历史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在后一方面表现得比较出色。) 

  W(王小波;画外):我还是相信个人的智慧,这是我自己的价值观,可能应该说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Y:王小波一直标榜自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你觉得他这个“自由” 是指什么呢? 

  L:我想他可能指的还是那种咱们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自由知识分子,就是从启蒙运动以来崇尚民主和科学的那种经典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给他最好的朋友李小洋最后一封,就是他一生发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提到说: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这样是不是太狂了?小洋就给他写:说一点也不狂,刚说到这,回来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Y:有点谭嗣同的气魄。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倔的人,好像不是特别愿意去迎合潮流的人。他这种倔表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觉得他表现在什么方面? 

  L:他这个人就是有的时候会说出一些话来,让别人一点受不了。举个例子,就是有一次,这是一个朋友给我转述:在一个杂志的会上,这个杂志想请一些人来帮助他们来做。这个领导就很带点陈腐的,带着官腔,问每个人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是什么学位,什么专业,什么什么的。后来问到王小波,这是他恐怕已经不太乐意了,因为本来他那时候已经辞了职,是自由撰稿人,根本就不乐意受任何管。然后领导就说你的导师是谁?他说我的导师是一个印第安人,脸上画着油彩。 

  Y:他肯定是很严肃的板着脸说的这句话。 

  L:对,我猜也是,大概领导听了会很不高兴。 

  Y:你觉得为什么王小波会赢得这么多的读者,特别是在他身后?甚至有的人说:如果王小波没有英年早逝的话,他不会象现在这么有名。 

  L:我一向觉得小波他有两个东西比较突出,一个就是他那种已经形成了的个人的写作风格,我觉得这个并不容易。大家觉得谁写作没有自己风格,其实有好多人就像学生一样,比如说文学系的学生,东西是很不成熟的,而他已经有了一点个人的风格。另外,我觉得他有一种很与众不同的思路,从他的杂文里头可以看出来,就是他想问题的方式、角度好像老跟别人不太一样。我有时候也挺纳闷的,他这一套从哪来的?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这个人是比较正统的,用咱们的话说,所以老觉得他那儿有一种挺新鲜的思路似的。 

  Y:是不是也会有时候让人害怕? 

  L:对,当初我父母大概就因为这个,不太同意我们的婚姻。就是隐隐地觉得,说不上他哪儿不好,但是觉得挺危险的,思想出格吧,就觉得不定将来惹什么事,可能要是57年就被划右派之类的。好多人都说,他写的东西要在57年可能划好几个右派了。 

  Y:他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小说家,虽然他是40岁以后才开始写的,但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黄金时代》、《未来世界》都获得了《联合报》的中篇小说奖。但是也有人说觉得他的杂文比小说更好看一点,甚至有的人觉得他的小说因为描写性爱的比较直露一点,所以有时觉得是不是格调不太高,不能够提升人的灵魂? 

  L:小波当初最早《黄金时代》在国内出了以后,给一位老同志看,他就提出是不是文学还是应该提升人的灵魂?小波始终对这句话有点耿耿于怀,他就是觉得…怎么说…我想他主要的不高兴就是他这种看法,和他心目中的文学离得太远了。他心目中的文学是美,就是美本身,是一种想象力,澎湃的想象力。什么教育,什么这些东西,都不关他的事。他不是想什么当个老师,灵魂工程师去提升别人什么,所以他不是说我…觉得最重要…。 

  Y:我看他写的《沉默的大多数》,你编的这个集子里有一片文章,我看了也很感动。他就是说整个世界里我最想提升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觉得他这种反省非常的理性,而且非常难得,因为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有很多知识分子总觉得自己要去教育别人,去用道德的方式评论别人的对错,但是很少有人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首先成为一个健全的人。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王小波非常有这种自知之明,也是这种自知之明让很多人觉得非常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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