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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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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湛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可爱的小人儿。海辰是可爱的,小梅三年前的预测一点不错。眼睛乌亮( 只是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鼻梁笔直,刚出生时屡遭非议的嘴现在出落得无可挑剔,不论是形状、大小、厚度还是颜色,那颜色只有一个词可以恰当形容:鲜红欲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鲜红欲滴。单位上一个女演员为了嘴唇的永远鲜红曾忍痛文唇,回来后整整一周,一张嘴肿得像个鸡肛门,自我安慰道好了就好了,以后上饭店吃饭,啃骨头都不怕了。却不料过了才一个月,上上去的颜色就褪了至少一半,鲜红变成了粉红,且滞涩无光,出门还是得涂口红,涂了口红吃饭喝水就还是得小小心心,啃骨头的事自然是想都不要再想。她羡慕死海辰了,人前人后地为我们做广告,说是:“海辰牌”口红,永不脱色,世界唯一!
  ……饭已在圆桌上摆好,现成的煎带鱼和卤蛋在微波炉里热过了,彭湛另下的面条,炒了个莴苣。小梅一走等于减少了一大块开支,加上我开始写东西有了一点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达到了大众水平。卤蛋是同肉一块煮的,煮得便有些老,彭湛不当心被蛋黄噎住,呛得咳了两声,海辰看着我说:“爸爸感冒了。”
  “是蛋黄呛的。……鸡蛋煮得有点老了。”我说。
  “妈妈以后你煮年轻一点,好吗?”
  彭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一把把海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使劲亲。海辰挣扎着躲开了那张满是胡碴儿的脸,然后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细细研究。长这么大他接触过的只是女性的脸,男性的脸使他感到新鲜。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摸那上面的胡子,经过一番研究显然是有了某种把握,转脸看我,笑嘻嘻道:“胡子。”
  “胡子扎疼不疼?”彭湛问他。
  “疼。”他老老实实答道,遂又反问,“你疼不疼?”
  彭湛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该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出:“胡子从你的肉里扎出来,你疼不疼?”
  彭湛放声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为了什么笑,就跟着咯咯咯地也笑了起来——真是个爱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声低沉沙哑奶声奶气,与成年男子的粗犷洪亮交汇融和穿过我的耳膜直抵心里。我低头静静地为海辰择着鱼刺,心在那笑声里静静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别无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
  “海辰这孩子真是不错!”
  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当时我正用刷丝蘸去污粉擦排风扇扇叶上的腻油,专心致志毫无防备,因此,一直堵在心头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下次来的时候想着给孩子带点礼物,随便什么。”
  他停了会儿:“我最近情况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么回事?”
  “具体就不说了吧。”我没吭声,他只好说,神情语调都像是梦呓:“一觉醒来,几万块就没了,再一觉醒来,又是几万,挡都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挡。刚开始,还觉着心疼,到后来,就没感觉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还非要等到全部赔光?”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银行里你贷的款,别人还欠着你的钱,怎么撤?做生意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是想下就能下得来的,得有出口。”
  这么说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厨房门框而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他不得志的时候。意识到这点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悲哀:看来我只能是为人分担痛苦而没有资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哪个专家说过,男人得意时需要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犹如他“锦上的花”;男人失意时需要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这女人通常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同时兼备“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儿“炭”像母亲。我想只要可能,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归想,真正做什么却由不得自己,那几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声音很低,犯了错误似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他、再问他什么。
  我开始重新刷洗排风扇,嚓嚓嚓,边找一些别的话说:
  “你来北京,冉怎么办?”
  “家里有个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个人”,听口气谁都会认为他说的这个人是保姆。
  “小吕吗?”不是有意让谁尴尬,只是想确认一下。
  “嗯。”
  就这么一声,没有意外,慌乱,连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奇都没有。却感到并不是由于厚颜无耻,耍赖,浑不吝,而是一种……什么呢?一种心不在焉,一种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种无所谓。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时,谁也不会再在乎脸上脏不脏头发乱不乱;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时,谁也不会再顾及手指头上的一个小伤口一根小毛刺儿。什么情人妻子这种种婆婆妈妈的枝杈恩怨在面临崩溃的事业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女人永远是男人主流生活的点缀。男人的主流生活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女人不愿意要;有事业的男人,从根本上又不在乎女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也是无数男女情感悲喜剧的一个重要生活源泉。想到这点,我不由从心底里为小吕姑娘叹息。说她遇人不淑不够准确,但是没有遇到这个人好的时候,后果是一样的。
  “你生意上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这些事她不懂!”他断然道。
  他瞒着她。可以理解。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男人会跟如女儿般的娇嫩女孩儿诉说自己事业上的失败、苦痛,徒然地让她对自己失望。女孩儿把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投资投到你的身上是为了换取保护换取温暖,不是为了扮演相反的角色比如圣母。因此他必要瞒着她,首先要瞒的就是她,再困难,也得为她撑起头上的那片天,哪怕那天上的绚丽多姿如彩虹一般只可以用来看看。虚假繁荣也比不繁荣好,这个时候的他尤其不能再失去她,她是他事业成功的结果之一、标志之一,仿佛名牌服装上的那一枚绣标,又仿佛证明他曾经鼎盛过的一件历史文物,可怜的小吕姑娘,本以为自己傍上了一个可靠的人,却不料到头来反倒被人给傍上了。
  电话铃突响,我小跑着去接电话,水淋淋油乎乎的手套都没顾得摘下就抓起了话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着没动,这个家里的电话与他无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是韩琳家吗?”
  “是。”我答。边迅速地想她是谁。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有资料说女人的声音随着年龄的增长分贝会成比例地降低,电话里的那声音又细又脆,风铃似的。
  “请找彭湛。”她说。
  按照惯常的礼貌我应当问都不问就去叫对方要找的人,可是,这是在我的家里,不是公共场所,打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来找一个不是我们家的人,却连一个起码的通报都没有,一个解释都没有,是不是就有点无礼了?既然你无礼在先,我当然就有理由也无礼一下。
  “请问你是哪位?”
  听得出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兰州。”
  我问的是“哪位”而不是“哪里”,但也足以说明问题。我说:“是小吕吧?”
  “你是韩琳大姐!……韩琳大姐,我跟你说,我认识彭湛的时候,我跟他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还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点不知道……”
  ——以上那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事后的分析和自省,当时,我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可以说想都没想,仅凭下意识就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且态度极其亲切和蔼,像一位真正的大姐。
  我说:“小吕,听我说,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真的。我和彭湛的关系早就不好,刚结婚不久,有一个月没有?就分居了,直到现在。我们俩的结合纯粹是一个误会,一个错误,根本上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两股道上的车……”不动声色地,合乎逻辑地,实事求是地,表达了对她的爱人的不屑——那是一盘我看都不想再看了的剩菜,你尽管吃,都吃了最好,免得浪费。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至今我不知道小吕听到我这样说时是什么心情。失望?失落?还是觉着受到了彭湛的欺骗?她只是再也不肯说话,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吭,以致我以为她挂电话了,细听,又没有,只好叫她:“小吕!”
  “嗯?”
  “怎么不说话了?”
  “嗯……”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对我没兴趣了;于是便对她说“我给你叫彭湛去”。彭湛在厨房里,正在接着刷我刷了一半的排风扇。我告诉他,小吕找你。他立刻垂下眼皮,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他很快回来了,满脸乌云。
  “你跟她说什么了?”
  “怎么了?”
  “她情绪很不好!”
  “她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我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满脸的天真和诚实,“就说咱俩的事跟她没有关系,说我和你早就关系不好,早就分居了——小姑娘说她跟你好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北京还有我和海辰这么两个人,说着都快哭了!”
  彭湛怀疑地看我,我忽然明白了他怀疑的是什么,他怀疑我对小吕说了他生意上的失败,那是他目前心中的焦点。这就有点不够了解我了,有点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种小人吗?是小人,但不是那种。且不说对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概无兴趣,就算有兴趣,它也成不了。在这种特定的人物关系下,我说一百句实话,也抵不过他的一句假话,甚至抵不过他的不说话。这个道理我懂,这个经验,我有。当初,在兰州干休所那栋小楼二层的卧室里,当他的前妻滔滔不绝对我历数他的不是时,我自己的心理活动我最清楚:充满了对对方的怜悯,充满了对彭湛的爱情,那爱随着那女人的恨而节节上升,仿佛沐浴着春雨的庄稼。情不自禁的时候还反问人家:既然他如此不堪,你为何不早早地放弃了他?她说是为了孩子。不用说,这在我当时的眼里心里是一个十足的借口——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它可以使一个人的智力瘫痪,使一个人成为五官健全的瞎子聋子,一个人一旦被爱情武装,那就算穿上了铜盔铁甲,刀枪不入。毛主席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今,当我也成为前妻——准前妻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历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这些都是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来,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说出来的。彭湛仍在怀疑地看我,只好让他怀疑,等到有一天他和小吕见面,自然可见分晓。我不再理他,也不看他,兀自刷着我的排风扇,嚓嚓嚓嚓,心情不错。
  晚上,彭湛在我的家里下榻。没有了小梅的多事,一切安排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仍然带海辰睡大屋的大床,他睡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必须承认,当他跟我说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我心里是高兴的,为海辰高兴,只见到爸爸还远远不够,还应该有一段家里有爸爸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再深一步;深了一步,还想再深,没有止境。中午吃饭,看到他们父子嬉戏笑闹,看到海辰对他的父亲、对一个成年男性充满欣喜的观察和触摸,我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的过下去,也不错。
  早晨六点半,我准时醒来,海辰得在八点之前赶到幼儿园里吃早饭,今天早晨幼儿园的食谱是牛奶,煎软饼,大米粥,腐乳,没有鸡蛋,那么,我就得让海辰在家里吃了鸡蛋和水果再走。幼儿园的早餐总是这样,有鸡蛋就没牛奶,有牛奶就没鸡蛋,而且,沿袭中国的饮食传统,一律不设水果蔬菜。书说,这么大的孩子每天早晨要保证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及一定含量的维生素,于是,我就在头一天去幼儿园接孩子时看好次日晨的食谱,再按照食谱,决定在家里该给他补充些什么。我对海辰的未来是怀有热切希望的,希望他才貌双全,高高大大像西方人那样,个头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间( 也不要再高 ),为此曾认真研究了中西方饮食习惯的差距,发现本质差距就在于早餐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的多寡,当下就做了决定,从早餐抓起,从娃娃抓起。
  按照昨天晚上想好的,今天早晨蒸蛋羹。上一次给他吃的是煎蛋,幼儿园里永远是煮蛋,所以今天要蒸蛋羹。蒸蛋羹相对费事费时,起床后,我迅速穿好衣服,趿了拖鞋,就往厨房里去。走出屋门,发现门厅里光线比以前暗,再看,是由于小屋的房门被关上了,这才想到还要为彭湛准备早餐。我的早餐简单,一个鸡蛋或一杯牛奶,上午工作饿了,随时添加水果或别的零食。男人不行,男人是要吃饭的。我快步走进厨房,开冰箱,拿鸡蛋,打,放盐,放点切碎的葱花,搁锅里蒸,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趁蛋羹蒸着的工夫,拿上饭票饭锅,去食堂给彭湛买早点。
  路上不断遇到端着饭锅饭盆往食堂里走或从食堂里出来的人,看到我时都有些奇怪,打的招呼都是:“你也来打早点?”我便回答:“啊。海辰的爸爸来了。”
  其实只答声“啊”也成,谁也不会无聊无趣到非穷根问底,是我想说,也算是对长期以来有关我的窃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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