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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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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是个厚道人。
  我点了几个凉菜,又点了几个素菜,后把菜单翻到了“肉类”那页,这时雁南宣布:“我不吃肉。”小梅伸过头来看菜单:“有没有加吉鱼,廖军医最爱吃加吉鱼。”雁南摆手:“你们想吃你们吃!我现在,凡带眼睛的,一律不吃!”我道:“哟,我还要了个海米炒西芹!”雁南笑:“小眼睛的,凑合了。”小梅关心地问:“廖军医怎么不吃肉了?我记得你以前——”雁南说:“以前我多大?现在血脂都高了。就是不高也不能再吃肉了,瞧瞧我这一身的肉!”雁南是胖得多了,地道中年体态。我说:“雁南,该减减肥了。”雁南挥手:“哪有那时间!”我道:“手术啊!吸脂什么的,‘想瘦哪儿瘦哪儿’!”雁南笑:“我可不想花钱买罪。主要的是,没有动力:你是单身贵族,小梅呢,新婚燕尔,我减肥干吗?”“新婚燕尔”惹得小梅好一顿笑,笑够了,关切地问我:“韩琳护士不打算再找一个人吗?”我说:“不打算。”小梅摇头:“那可不行!”雁南道:“怎么不行?任何一种生活形式都可能完美,关键在于自己的努力和把握。”小梅便不再吭气,一如当年在雁南手底下做卫生员时。那时,小梅对她的廖军医从来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在部队里形成的人物关系有时会贯串终生的,我就曾见过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称另一个班长,另一个叫这一个小刘。雁南接着刚才被小梅转移开的话题说减肥。“其实我试着减过肥,不为别的,那么多衣服不能穿了,就很可惜;我还最不爱去商场买衣服,自卑;每年一到春天就开始发愁夏天怎么过。都说夏天是女人的季节——夏天是苗条女人的季节。胖女人最怕过夏天,一到夏天就原形毕露。不像冬天,你臃肿还可以解释为、理解为,穿得臃肿。”我和小梅笑了起来,雁南不笑。“想想还是得减肥。吃国氏营养素,不吃饭,一天吃两包那玩艺儿,饿得头晕眼花。如果这时他爹鼓励鼓励我,我可能还能坚持下来,可他爹不但不给予鼓励,还泼冷水……”本来由于多年不见,乍见,气氛多少有些拘谨有些僵,这时,渐渐开始放松,渐渐又像回到了从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身边也没有任何的累赘。小梅单手托腮兴致勃勃:“他爹说什么?”雁南道:“说,你减肥干吗,我不嫌你谁还能嫌你,都这把岁数了。”我和小梅哈哈大笑,雁南也笑了。“所以我现在干脆就死了这条心。但肉,的确是不能再吃了,你可以不要漂亮,但不能不要健康。”小梅点头,“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心疼我给我省钱。”我看小梅:“给谁省钱?”小梅说:“我啊。”我说:“为什么?”小梅说:“谁提议的谁请客,这是规矩!”我说:“没听说过。”……这其间雁南两臂叠加放餐桌上左右转头笑眯眯看着我们做旁观者,没有一点要加入进来的意思,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为她早已知情的缘故。服务小姐见此状不失时机向我们推销价格昂贵的菜肴,小梅看也不朝她看一摆手制止了她的聒噪,神情动作相当老到,我这才突然意识到,此时的小梅已不是彼时。
  小梅是有钱人了。房子汽车自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她和她的副连长现在有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公司有着两千名职工,规模可谓不小。那是一家快递公司,办在省城。职工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十人一班,四个班一排,三个排一个连,并且分别设有班、排、连长。每年部队复退时节,副连长都要给省内各部队发信介绍自己公司的情况,欢迎退伍老战士加盟,不仅为复员老兵开了就业之路,同时,经过部队严格训练的复员老兵对他的公司也是一个加强壮大,双赢。刚开始省城的快递公司如雨后春笋,几年下来,大多数关张,剩下的也是苟延残喘勉力支撑,概由于小梅他们公司发展得势不可挡。半军事化的严格管理和素质良好的员工是他们成功的主要因素。小梅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一次一名递送员走半道自行车带给扎了,东西要求十二点半前送到这时已是十二点,修车来不及该员工毫不犹豫打了出租。送一件东西路再远收费都是十元,打车最低也要十元,得员工自己掏。事后问这位员工当时怎么算的账,他说没算小账算的是大账,是公司的信誉。更具戏剧性的是,出租车在距目的地还有一公里时遭遇堵车,该员工毅然弃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了剩下的一千米,当他大汗淋淋准时出现在客户面前时客户不能不感动感慨,以至于他们公司根本无须花钱另做广告,只靠客户的口口相传,工作量就可达到满足。小梅这次来京是来做实地考察,她的副连长想做分公司,首先就选中了北京。快递公司更适合大城市。她和雁南是在来京的火车上遇到的。早晨她去上厕所,有人,她在外面等。厕所门开,里面走出了雁南。原来二人就在同一节软卧车厢里,只由于上车时间是晚上,上车后都睡了,才没有见着,两人在厕所门口就决定了下车后来找我。
  我由衷道:“很好,小梅,很好!”
  小梅长叹:“唉,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从前,他是铁了心要在部队里干的,连长营长团长师长,一路干上去,就因为我,转业了,想起这事,就觉对不住他。”
  我嚷:“你对不住他?你成全了他!别以为没得到的就一定比得到的好!他说什么了?”
  小梅含意不明地摆手,点头,笑,眼圈却慢慢红了。我看雁南,雁南正低头用陶瓷小勺专心致志啜她那份六十八元一小盅的淀粉汤,菜上来之后,她就一直在喝这汤,大概是为了占住嘴巴不吃东西。
  “有些事,说是说不清的。”小梅擦了擦泪,开始说,“等哪天,有机会,你们去他的办公室看看就知道了。他的办公室就是一个军事指挥部,比真正的军事指挥部还军事。笔筒是迫击炮弹壳做的,放文件的盒子是高射机枪的子弹匣做的,墙上挂的是军用挎包子弹带工兵锹,桌子上摆的是各种型号的弹头粘起来的坦克,潜水艇,火炮。一张书店里公开卖的城区交通图,他也得像军事地图那样给它弄上两幅金丝绒布帘子遮着,用的时候拉开,不用的时候拉上,跟真的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我说,满大街都有、谁都能看的破地图,你遮它干吗?他说这上面有公司所占领的服务区域,是我们的商业机密,商场如战场——听听,都魔怔了!都成病了!我看他这辈子,不管挣多少钱,不管老婆孩子怎么好,都不会满意了。”
  雁南放下了汤匙。“小梅,随他去,过几年自然会好,他今年多大了?……就是嘛,才三十多岁,还太年轻。就说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对他爹很不满意,嫌他窝囊没出息。他那样的男人要年轻姑娘们看,十个得有十二个瞧不上他。可我现在就觉着他很可贵:咱这方面不行,那方面就多出点力气,不像有些男人,在外面坚持男女都一样,老婆也得挣钱回来;到家里就坚持男女有别,老婆干家务天经地义。比较起来,他至少是朴实的,老实的。……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像我这样天真浪漫的人都能变,变得务实了,豁达了,客观了,你那位副连长肯定也会变,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变得成熟起来。”
  小梅摇头:“他不会!廖军医,他和你还不太一样。”
  “能不一样到哪里去?都是人。”
  “他这个人,特别执著。”
  “什么叫执著?噢,得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又开始怀念理想;有了钱了,又想拥有爱好拥有精神。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让上帝特别偏爱你把什么都给你?现在你说他执著,行,还年轻嘛。但如果他老这么执著下去,到老这么执著,执著到影响你们的感情了,那就不是执著,是偏执。”
  “好,就算他偏执,我怎么办?”
  “对于偏执人的偏执,你不在意它,它就不存在。”
  我点头微笑。小梅想了想,也笑了。笑着,她的泪下来了。就这样又哭又笑地,她说:“廖军医,韩琳护士,跟你们在一起,真好。”
  ……
  从香格里拉出来已是夜里十点,那天天气很好,夜空湛蓝清澈如蓝宝石,蓝宝石里镶嵌着一弯纯净灿然的月牙儿。经过治理,北京的空气质量提高明显,有一点点像了海岛的天。我们肩并肩走,西三环永不停息的车流在身边滚滚流淌。
  “韩琳护士,你下部队什么时候走来着?”小梅问。
  “明天。”我说,并进一步解释,“主要是我妹妹假期有限,所以得抓紧时间。”
  “噢。本想咱们再聚一次,廖军医后天的飞机,这样的话就不行了。”
  “你去哪个部队?”雁南问。
  我一直没告诉雁南我去看姜士安。吃饭时一直是她俩在说她俩,我很少说我。从前我也是这样,愿意听别人说别人却不大愿意跟别人说自己。专业搞创作后这毛病越发突出,想是因为有了一个专业渠道可供宣泄的缘故。但是雁南既已问到,我也就不妨一说。
  我说:“还记得姜士安吗?……我去他的部队,他现在是师长。”
  雁南看着我的目光若有所思:“我记得在连里时你们俩关系就不错。”
  我迎着她的目光:“对!”
  雁南说:“代问他好。”
  我说:“好。”
  姜士安和他的妻子陈秀得结婚二十年来,彼此忠实。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看着很暖,实际很冷,飕飕的北风在操场中恣意穿行。操场上军旗猎猎坐满士兵,黑红脸膛,军大衣,小马扎,一个个腰背笔直。这是三团的老兵退伍大会,前方主席台上,在三团蹲点的师长姜士安正在讲话。
  “你们是连队的骨干,是班长,是军中之母,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到了地方,没有问题!也许你们要说,俺不过才管着八九个人。你以为他一个厂长经理管多少人?他管的也就是直接在他手底下的那八九个人,那八九个人管好了,他那个企业就搞好了。说到底,我师长要管的也不过八九个、十来个人,就是咱中央政治局常委,不也就那么七八个人吗?”
  如此的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引来台下一片掌声,一片笑声。姜士安讲完话后大会即进行最后一项,全体起立,齐唱《 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歌声骤起,震耳欲聋,由于过于响亮而几乎跑调:每一个兵都是竭尽全力放开了喉咙,脖筋都因此挣得老高;不独唱歌,喊口令口号,回答问题,这个师的士兵皆是如此。姜士安曾向我指出:这就是士气,嗷嗷叫!
  这是一个甲种师,建制规模相当于一个小一点的军,武器装备也是全军一流,属于“拳头部队”。我去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士官套改和老兵退伍工作,这个师一下子要走五千多名老兵,同时有相应数量的新兵补充入伍,新老交替,细节繁多环环相扣不能出一点差错,这个过程约需十天,每年的这十天,师常委都要下去,每人负责一个团,吃住在这个团的某个营里。姜士安住在三团的二营。二营营长因此把自己的宿舍腾了出来给师长住,自己住进了某个连长的宿舍,那连长又住到他的下属谁的床上,总之,一级给一级腾地儿。
  我说姜士安:“你看你来一动一串儿,不如你直接住进班里,省多少事儿。”
  “我住到班里是没问题啊,问题是你得替那个班的战士们想想。”见我不明白,他提醒我道,“想想咱当战士的时候。”
  我笑了:“——营长来了都紧张?”
  “还用得着营长?那时排长在我眼里就是天了,农村孩子跟你们又不一样,你们从小见大官见多了。还记不记得咱排长那个红塑料皮儿的小本儿?……是啊是啊你不会注意到,我却至今印象深刻:每回连里开干部会,排长就夹着那个小本儿去了,开完会,夹着小本儿回来,一回来,就把本子放进他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锁好,很神秘,很严肃,不知上面都记了些啥国家军队的机密大事。我真想看看,看不着,谁也看不着,它不是在排长的手里,就是在上着锁的抽屉里。后来,直到我也当了排长,才知道那一类的小本儿上都记了些什么。”
  “什么?”
  “今天出几个公差,明天整理内务,星期天杀不杀猪……”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露出了一口中年人里极少见到的洁白齐整的牙齿。他不抽烟,不喝茶,一般情况下,不喝酒。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在他住的二营营长的宿舍里。我下部队一般习惯于白天到处走到处看,晚上时间跟个别人聊。开头我们一直是闲聊,没固定话题,无非海岛、连队,那时候你怎么着了,我怎么着了,现在谁在哪里,在干什么。能聊的都聊完了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谁都不提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微妙,连与此有关的事儿都提前绕开,小小心心地,非常默契地,仿佛那是个雷区。窗外,二营正在开欢送老兵的露天联欢会,快板,诗朗诵,独唱,合唱,通过音箱的放大很响地传进屋来。一个战士在独唱《 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感情充沛都听出了哽咽,嗓子也还好,但由于没乐器伴奏,听来总是有点儿“单”有点儿紧张。现在连队战士会乐器的很少了,不像我们当年,集中了那么一大批文艺骨干,比如我当年就是业余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带过徒弟的。
  “还记不记得你教我拉手风琴的事儿?”姜士安说,“才教几次你就不耐烦了,嫌我手指头粗,硬,什么‘一指头按俩键’,‘下去了起不来’……”
  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我没理他的话茬儿,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我紧盯着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这正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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