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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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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省得碍事,口中只轻轻朝天骂娘,因为这不是船主罪过,更不是爬在岸头荒滩上、口中咦耶咦耶做声的拉船人罪过。    
    船如大象在水面慢慢的爬上了滩,应当收缆,有水洒在舱板上,船主向蹲着的军士大声说:    
    “进里面去,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进,收缆了,把绊处一松,吆喝一声,岸上和着一声凄惨的长啸,一面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面把水淋淋的竹缆收回。船这时仍然在水面走动。缆绳缩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说话,又是一声吆喝,船就象一枝箭在水面滑过了。这时候,船前拦头的人已同时把缆绳升高,无所事事,从船沿攀到船梢来了。这汉子向船主问到饭。    
    “吃了走,行么?”这样说着的拦头人,正从腰间取烟袋,刮火柴吸烟。    
    “问副爷。”    
    “副爷怎么样?老板问你们肚子,要吃了,我们在这长长潭中煮饭,这潭有六里,吃了再上滩,让伙计肚中也实在些,才有劲赶路。”    
    那被缆绳擦破了掌心的军士正不高兴,听到吃饭,就大声如骂人的说:    
    “还不到么?我告诉你们,误了事,小心你们屁股。”    
    船主说:    
    “我怕你们副爷也饿了,你们是午时吃的饭。”    
    这话倒很对。先是大家急于赶路,只嫌拉船人走的太慢,叫人生气。经这一说,众人中有一大半都觉得肚中空虚成为无聊的理由了,主张煮饭吃了再拉。在任何地方任何种人,提议吃饭大约是不会有人反对的。    
    于是不久,拦头人着了忙。淘米,烧火,从坛子里抓出其臭扑鼻的酸菜。米下锅不久,顶罐中的米汤沸起溢出了,顺手把铁罐提起,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盐罐。倾油到锅中,爆炸着一种极其热闹的声音,臭酸菜跌到锅中去了,仍然爆炸着。    
    舱中人寂寞的唱着革命歌。    
    船主有空闲把身边红云牌香烟摸出衔到口上,从炒菜的拦头人手接过火种吸烟了。    
    天气还是闷热,船被岸上黑的影子拉着,缓缓的在无风的河面静静的滑走。    
    天上无月,无星,长潭中看不分明的什么地方有大鱼泼剌的声音,使听到这声音的人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惊喜。    
    吃饭了,收了缆,岸上把小麻绳解下,还是各负着那纤带从水中湿漉漉的走上船了。    
    饭分成两桌。热气蒸腾的饭,臭不可闻的干酸菜,整个的绿色的辣子,成为黑色了的咸鸭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张着大的口,把菜饭往口里送。在一盏桐油灯下映出六个尖脸毛长的拉船人的脸孔。在一盏美孚行的马灯前,是老板同在船押送军需的七个副爷们。副爷们这一面有酒喝,吃得较慢。那一桌已有四个吃完了饭蹲到岸上方便去了,这一边象赔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着,献给那掌心咬去一块皮的副爷。    
    “老总,喝一杯。”    
    那副爷不说不喝,说手痛。    
    “老总,拿我看,我有药。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头,抓一把烟塞到那伤口,过五天,好了。烟就是好药。你不信么,要你信。我告诉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能够咬断手指。你这时可明白了。”    
    船主这样说着,把上河人善于交际而又爽的性情全露出了。“这东西”,指的自然是竹缆,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缆上面。因为这样,那副爷就问他这东西要多少钱。他胡乱说着。他又问那一桌只吃剩了一人还不曾吃完的水手:    
    “朋友,你要菜不要,这一边来!”    
    那拉船人当真过来了,显着十分拘束,把一双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挟了一些辣子。船主劝驾。    
    “我告诉你,这个也来一点。这是副爷从××带来的。你就坐到这里吃不好么?你今天累了。多吃一碗,回头我们还有三个小滩才能到××。你不想喝一点么?……”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8节 一只船(2)

    虽听着船主这样说话,很矜持的微笑着,仍然退到尾梢船边吃饭的那水手,象是得了特许挟了少许酱菜在碗。酱菜吃到口里甜酸甜酸,非常合式,这水手当真为这一点点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饭。他这时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们做副爷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觉得一个什长,真是威风,听说什长有十块钱一月的进项,如非亲自听到过一个什长所说,还不敢相信这话。至于他呢,第三位纤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块钱,下水则摇船吃白饭,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钱剃头。这次虽所装的是“有纪律的革命军”,仍然有钱,可是这钱也将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样输到赌博上去,船还不曾到地,这钱就得输光了。    
    虽然粗粗看来,同样在世界上做着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来当兵的同拉船的还有这样分别,身份的差别不下于委员同民众。近于绅士阶级的船主,对所谓武装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与一般绅士对党国要人两样。但这是与本题无关的话了。这时喝酒的那一方面,说得正极其有声色,副爷之一说到他另一时打仗的话。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滚。我走过去,见到他了,那汉子,他细声细气说:‘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帮忙吧,同志。’我怎么能下这毒手?但他又说:‘同志,就这样办,不要迟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们追来了。你听,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帮我的忙,让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将受更多苦。’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刺刀在我的枪上。我不顾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会,耳朵实仍然还听到这声音。我只得往回奔。那时各处机关枪密集,小枪子如一群麻雀嘘嘘的从空中飞过去。我找到那汉子了。我说:‘同志,你能够告我你家中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亲人么?’他不做声,用那垂死的兽物样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经有戴草帽子的敌人举起枪对我瞄准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扎到那汉子胸上去,脚一伸,完了。我望到这人的脸,微笑的闭了眼睛,眼眶留着两点清泪。敌人在面前了。我回身把枪举起,这刀浴了第二个人的心血了。……我总不忘记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虽在败退情形中,仍然扎了六个人的心,可怜最先一个是那同志。我到近来才想起,这必定是女同志,她害怕被俘去以后的生活,受了伤,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帮忙。那时女同志参加的特别多。我帮忙了,这事情也不是罪过,不过我耳朵眼睛总还有这件事。……”    
    副爷们的话只有船老板一个人听来还有趣味的,至于同志,是谁也不把这些事当珍闻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请求同伴结果了自己的是一个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时皆可当为一种新闻来谈论的,所以直到吃过饭以后,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面放缆绳把舵开出,一面还说女人也到火线上去拼命,真是奇事一桩。    
    他也有关于女人的故事,一些极其简单卑陋,一入有知识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难的事。照例男子们谈到这类事时,谈者听者两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厌倦,于是船主人与副爷们把什么时候可到××都忘了。    
    听到岸上吃过饱饭以后拉船人极元气的吆喝声音渐促,副爷们才憬然知道船又在上滩了。    
    河面起了微风,空气依然沉闷,似乎到了半夜天气将变,会落大雨。    
    有莎鸟格格的作怪声喊着,俨然是在喊人。    
    因为莎鸟,副爷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无的事提出闲谈,这时船主人没有答话。船上若果所载的是读书人,必定在做诗。没有风月星的黑夜,但凭微微的天光,正在浅滩上负了一根长长的竹缆,把身体俯伏到几乎可以喝面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点不风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风光有什么诗意的。    
    这只船准备镶到停泊在××埠长码头成一列的许多船前去时,时候已到了半夜,有带红色的月光,从对××市的东山后涌出了。    
    宽阔的水面荡漾着一片金波。    
    船用桨划着前进。副爷们有的已经睡了。没有睡的皆站在舱面。    
    远处,略下游一点,一只独泊的船上,忽闻有人厉声喊“口号”,且接着问:    
    “从什么地方来的?”    
    副爷之一就大声的回答:    
    “第十一师,四十二团。”    
    “到这来。”船就向喊口号那一方面划去。这时船中为烧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舱。有人望到远处有渔火,有人把这渔火当成卖烟卖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随意的作一种估计。    
    船拢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标识了。    
    “怎么,这时才到!”    
    “这时才到,是的,该死的船!”    
    “是不是要找十一师那一帮?在那边,那边,到了那边你看有长桅尾梢挂旗,再过去四只就是了。”    
    “是左边?”    
    “右边,你瞧,”一面说,一面用手遥遥的指着上面的船的行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后面不见还有船么?”    
    “不清楚了,想必不会有了。已经半夜了,同志,不换班么?”    
    “快换班了,同志。你们应当睡了。今天象是听说二十五团坏了一只船,滩在上张头,三个拉船的不愿丢缆子,滚到乱岩中拖死了。”    
    “有这样事么?”    
    “是的,他们有人这样说过。在狮子滩一带。”    
    “我们可不曾见到过破船。”    
    “听说船倒不坏,也已经泊码头了,是××帮一只船。”    
    “那我们真是总理保佑。”    
    船仍然向前划去。    
    听到说今天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同一河道中发生,船上人起了一种小小的骚动。狮子滩就是在吃饭以前所上那一个滩。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件事情。大致船伙死去的乱石间,这一船上五个拉船人就同样的也从那里爬过去。他们决不至于想到几点钟以前滩上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在船上生活,照例眼前所见也不至于留在心上多久,这事当然也只当一种笑谈,说说也就过去了。    
    船泊到自己师部的大船边后,副爷头目过船去见长官。水手们开始把夹篷拖出,盖满了舱面,展开席子,预备……    
    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声音,就正说到那一只失事的船,死者的姓名,也从那里明白了。隔船的人把这话说及时,也正象说的只是一种仿佛多年前这河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样的。听到这话的这只船上的兵士们,就为那种想来非常愚蠢的水手行为好笑。因为照情形说,当时只要拉船人把背上纤带一卸,尽船顺流而下,是不是在石上撞沉还不可知。至于拉船人,却不妨站在高岸上拍手打哈哈。然而却就此死了,真应当说是蠢事了。    
    劳作了一整天的拉船人,也应听到隔船人所说的事情的。××帮与自己的船不同帮,不是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因此来注意。他们还不曾学会为别人事而引起自己烦恼的习惯,就仍然聚成一团,蹲在舱板上用三颗骰子赌博,掷老侯,为一块钱以内的数目消磨这一个长夜。    
    明天不必开船,那副爷头目一从大船回来,就告给船主人了。听到这话的船主人,睡到尾梢上,虽身边就是拉船人,在叫嚣中仍然闭了眼张了口做好梦。他梦到忽然船上只剩一个兵士了,这兵士曾用手掌打过他的左右颊。他想起这事情,心中燃了火,悄悄的从火舱摸出一把切菜刀,走到正好浓睡的兵士身旁,觑了一会,就一刀切下去。不久且仿佛是船已在黑暗的夜里向下游驶去了,一船的粮秣皆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他记得船下行四十里就不属于××军的防地,欢喜极了。    
    这样大胆的做梦,也未始不是因为目下的船正装满了军需物品的原因。第二天,仿佛是因为害怕有被船主谋害的副爷头目,竟买了酒肉来船上犒赏众人,船主喝酒独多,醉中依然做梦;做到如何继续的把一船军米变卖的事。    
    这一只船休息一天以后,随了大帮军船的后面,又由几个夜里赌博白天拉船的尖脸汉子拖向××市的上游去了。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9节 柏子(1)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象要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象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脚”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背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看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青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头看这唱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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