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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官-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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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上,以至于床上那两个水红色鸭绒枕,无处不可以看出房主人的爱美心来。至于学问,有那么多的洋文外国书作证,自然是不消说了。    
    他又把手幅取出,揩了一阵。脸上、鼻子上、眼角、耳朵尖端,似乎都擦到了,还擦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象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忙立起身来,走近书桌边,此时外面门上,有个什么人用手指格格格敲了几下。    
    “哪一位,进来!”    
    推门进来了一个少年小伙子,深灰色哔叽长褂上套了一件青花缎背心,收拾得标标致致,脚下那双尖头子鞋,又瘦又尖,尤其是黑色鞋面衬配着是蓝丝袜,极为相称。看那副嫩嫩的白脸,年纪总不上二十岁。这是密司忒宋的相好,同学而又同在文学系,且同时被大众推举出席于爱国联合会的,所以用不着什么客气,主人只喊声坐,两个就坐下了。    
    两支烟慢慢放出烟子来。    
    主人据坐在书桌边那张无背木几上,客把身子搁到那靠椅上,两副嫩脸相对,于是乎两人心有所会的都微笑了。    
    “怎么,改了!爱国吧?”客的声音如脸一样嫩。    
    “当然!我们一天到外头去宣传,打倒强盗,自己又再来吸三炮台,那还是人吗?”    
    “我看不在乎。”    
    “不在乎,我要(捏拳举起科)打倒你这帝国主义者的走——”看样子,密司忒宋是不象认真发怒的,所以虽捏拢拳头,而又举起,却并不打。    
    两个又笑,但只脸上有笑意,因为各人嘴巴里衔了一支烟,不便开口了。    
    “苕哥,今天有味吧?”来客问密司忒宋。    
    “有味?莫提起还好!说来肋巴骨都是气!代表们一个二个半点不中用,警察们口上吆吆喝喝说是先生先生,这里站不住了,他们一点反抗心都没有,深怕枪头子到脑壳上来,老老实实就走出天安门。要不是我在那里督队,大声喊叫‘不要怕!不要怕!不是老虎,吃不了我们!’壮一壮他们的胆,这个溜,那个溜,就是这样散场,传单也发不出去了。”    
    所谓苕哥者,想起适间那般代表的懦怯情形,不由得余气涌上心来,很重的捶了一下桌子。桌上那小胆瓶内的粉色四季菊,都被震吓得颤动了好久。    
    “又不是要命的事,就那么怕!纵要命我们也应为爱国而牺牲!我们的血不拿来爱国流去还留做什么?”于是又一拍,瓶菊又一颤。    
    客的意思,原是来讨论另外一桩更有趣味的事情的,见苕哥却说到大会的情形,故不参一言。末后,见到苕哥手幅子,才想起自己手幅来,也摸出条浅碧色耳巴子耳巴子:手掌。大一方手巾来擦鼻子。    
    “以后怎么?”问得很懒。    
    “你不见到?”    
    “不,我因催法大队伍,故所以——”    
    “故所以不被赶了。以后会依然还是开不成,我看到他们那样子,气不过了,招集也招集不拢来,才大大子骂了他们警察几句……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政府的狗!四脚爬的兽物!冷血的蛇!……当我站到天安门前昂然不动!大骂其警察时,好几百人都拍掌叫好。末后我才慢慢的走出,又赶上一伙小队伍同向打磨厂大街方面游行,喊口号,散我们校中的传单……”    
    两支烟又在吸了。谈话稍停时,隔壁有个话厘子沙沙沙沙的响,接着又是铛的一声,依约还可以听出《惊梦》的腔调来。苕哥刚举起那只手摩到鼻子上,把头上一个苍蝇就吓走了。脚尖在地下一下一下,为话匣子敲打拍子。    
    “苕哥,这么多瓶子,用空的把我两个吧。”    
    “啊,你没有瓶子?你们姐姐妹妹到哪里去了呢?‘锅子莫讨讨碗里’,这叫化子!”    
    “哥,你今天见到小刘吧?”客把瓶子事撇了开去。    
    “只有你看见,是吗?……第三排那个小红上衣、玉色裙、蓝袜配黑皮鞋——比你脚可差多了——扛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谁呢?”苕哥偏说不看见,反而故问。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夸奖了一句且翘起个大拇指,两人心有所会,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说小刘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刘当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还在睡里梦里!别人这个月十五就要同一个老陕结婚了。结了婚两口子就到西湖去过新生活……”    
    “怎么,那么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伙就不客气出来了!听密司忒郑说,她同那老陕到协和去检查,医生说,至多三个月。与其到那时慌张,何如——”    
    “有个人会有点不安吧?”苕哥含有讽刺。    
    “有个人指谁?我其实并不同她有什么感情,因为略略有点亲戚关系,常常走动,你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就乱造起谣言来。”客吸了一口烟,把烟使劲的从鼻子嘘出。“唉,对我说,哥,小刘近来怎么样?”    
    “这才问得巧啦!别人我知道近来怎么样?我又不是她亲不是她戚——”    
    “然而相好,程度到烧点。”客说了,打了个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头虽又捏拢举起了,但仍然是不忍心真敲到客的头上去,所以客反而把头挺着摆了两下,表示要打就请的意思。    
    “老弟老弟,听说‘豆渣’近来特别同你亲热,有其事不?”    
    “哪里,哪里?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张流氓南瓜脸造的谣。他曾向‘豆渣’大姐写了三封长信,肉麻话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个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为是我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就到处造我的谣言,不说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说是到公园相遇啦,其实‘豆渣’那样子——”    
    “老弟那么个年青的小白脸,我想也不至于——”    
    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许为的是苕哥说他是小白脸。隔壁话匣子似乎换了块片子,只听到咤叱,如一个人发气的样子,大概是谭什么的《打鱼杀家》吧。    
    苕哥脚尖依然在敲打着,客又把谈话的方向转到昨天出席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师大那个鸽子如何?”    
    “我的考语是:性格温存,身材适中。昨天讨论游行时,那鸽儿恰在我上手。说话时,口一开,一串小颗小颗的白牙齿都露出来了。头发老实的光生生贴到头上;那不驯服的鬓角,飘飘飞飞,益发显得娇媚,眼角眉底那种风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间的风筝吧。”    
    “苕哥,你猜是谁的——”    
    “那怎么晓得。”    
    “我告诉你——”客要苕哥弯下腰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哈哈,好一张黑漆板凳!配这么一个瓦夜壶!”    
    “哈哈,天造地设!”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们也赶即改入政治学系吧,毕了业做官去!”    
    “有了钱讨他妈这样五个。”    
    两人一路打起哈哈接着谈下去,把许多知心话都说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说是要做一篇帝国主义在中国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参考。    
    于时密司忒宋,一个人在房里,又把客未来时的无聊恢复了。隔壁的话匣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休息了,板也无从再敲。    
    “这么一着,这么一着,只要她脸上颜色不十分使人绝望,又这么一着,这么一着,有时会有许多机会送我去把玩这小鸽子!    
    “……不过第一着就费事。    
    “……然而,从昨天那种情形想来,头一关已通过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开,胸怀磊落的去同她讨论,那也无不可处。    
    “……纵或——又不落有什么把柄,还怕笑话?……可惜小胡那卅块钱又还人去,稍为慢一手就好办了!”    
    “宋先生电话,宋先生!”伙计在外面大院中喊叫。“谁个来的?”把苕哥正高兴的计划打断,故不即出。    
    “他不说——是姓彭的。”    
    “就来就来!”他几乎用了跳跃的姿势撺到电话处去,果不其然,说到机会,机会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脸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气中画了好多圈子,一直画到真光电影场售包厢票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六日作


第四部分 顾问官第11节 顾问官(1)

    驻防湖南省西部地方的三十四师,官佐士兵同各种位分的家眷人数约三万,枪枝约两万,每到月终造名册具结领取省里协饷却只四万元,此外就靠大烟过境税和当地各县种户吸户的地亩捐、懒捐、烟苗捐、烟灯捐以及妓院花捐等等支持。军中饷源既异常枯竭,收入不敷分配,因此一切用度都从农民剥削。农民虽成为竭泽而渔的对象,本师官佐士兵固定薪俸仍然极少,大家过的日子全不是儿戏。兵士十冬腊月常常无棉衣。从无一个月按照规矩关过一次饷。一般职员单身的,还可以混日子,拖儿带女的就相当恼火。只有少数在部里的高级幕僚红人,名义上收入同大家相差不多,因为可以得到一些例外津贴,又可以在各个税卡上挂个虚衔,每月支领干薪,人会“夺弄”还可以托烟帮商人,赊三五挑大烟,搭客作生意,不出本钱却稳取利息,因此每天无事可作,还能陪上司打字牌,进出三五百块钱不在乎。至于落在冷门的家伙,即或名分上是高参、上校,生活可就够苦了。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人材,有好些事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以知道。    
    这时节几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军需长,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二块钱捡进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    
    “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下水船就来那么一手。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抢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    
    “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吧,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吧。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他们等着你,赶快去吧。”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    
    “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显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拔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回口说:    
    “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你不输掉裤带,才真走运气!”    
    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人。顾问来得恰好,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屁眼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讯,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日本鬼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油船要得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捡金子!”    
    “捡金子!汉口来电报落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有点害臊,便嚷着说:    
    “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怀牧师讲卫生,买牛里肌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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