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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潮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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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追求她,为什么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么你为什么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么?你们想探索些什么?” 
  “不,没有什么,”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像十八岁的她是副什么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么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的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的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颓然的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爱情,天真的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的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的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的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么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他嘲讽的笑笑。“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的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的摇摇头。“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的看着我们说:“怎么?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的说:“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迈直走入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的说: 
  “他是谁?”“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的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说: 
  “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黄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饱了鸡。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的说:“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的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的笑着,望着他的妻子。“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 
  “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的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蒂固的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的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的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爱。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的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旧是那么好的阳光。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 
   
  “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珍惜你们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是吗? 
  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的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的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 
  很快的,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着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的走着,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我们手挽着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浣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十五、木偶


  星期天,我们全家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扫除。许多尘封了十几年的书籍、物品、破铜烂铁、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来。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只“百宝箱”。这箱子被从许多破家具中拿出来,由小妹为它启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些希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各种物品,什么钮扣啦、铜指环啦、牛角啦、雕刻的石质小动物啦、摺扇的扇骨啦、小喇叭啦……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堂来的玩意儿。我用新奇的眼光去打量这些东西,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每一样东西,似乎都代表着一个年龄,和一段回忆。面对着这只百宝箱,我不由自主的沉思了起来。忽然,小妹从箱子里拾起一样东西,叫着说:“看,大姐,多可爱的木头娃娃!” 
  我一看,这是个木质的小玩偶,雕刻得十分精致,眉目是用黑漆画上去的,栩栩如生。我从小妹手里夺过那东西,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晕眩,握紧了它,我似乎被拉回到了十五年前。在故乡湖南的乡间,我们沈家是数一数二的富有。数代以来,沈家的子弟都是守着祖业,读读书,也做做官。祖父曾一度做过县长,但,四十几岁,就弃官回乡,以花鸟自娱。沈家的田地非常多,拥有上百家的佃农,而且,由于地势好,灌溉足,几乎年年丰收。和沈家财富正相反,是人口稀少。祖父是三房单传一子,父亲又是祖父的独生子。到我这一代,偏偏母亲连着小产了两个孩子,才生了我,我又是个女孩,而我之后,母亲就一直没有生育。(弟弟和小妹是直到台湾才生的。)所以,那时我是沈家三代的唯一的孩子,尽管是个女孩,也成了祖父母和父母心中的宝贝。 
  我在极度的娇养下成长,祖父母的宠爱是达于极点,我哼一声,可以使全宅天翻地覆,我哭一下,整个家里就人心惶惶。我自己也深深了解我所具有的力量,而且很会利用它。因此,我是专横跋扈而任性的。有时,母亲想约束一下我的坏脾气,我就会尖声大叫,把祖父母全体引来,祖父会立即沉下脸对母亲说:“家里有长辈,你管孩子也应该问问我们,这样私自管教是不行的,要管她,也得由我来管,她是我的孙女儿呢!” 
  母亲只能俯首无言。于是,我的脾气更骄狂、更暴躁,也更专横了。那年我八岁。在距离我们宅子约一里地之遥,是高家的房子,那是两间由泥和竹片砌成的房子。狭小阴暗。老高是我们家的佃农,很能吃苦耐劳,祖父对他十分优厚,但他却拥有十一个孩子,六个男孩,五个女孩,由于人口众多,他们生活十分清苦。 
  我,虽然拥有许多东西,但我羡慕高家的孩子,他们追逐嬉戏,笑语喧哗,是那么热闹,那么快乐。而我却一个玩伴都没有,尽管有许多玩具,却没有一个同玩的人。于是,我常常跑到高家附近去,和高家的孩子们玩,他们教我在田里摸泥鳅,到山上摘草莓,到池塘边钓青蛙,爬到树上掏鸟窝……这些实在比任何一样玩具都好玩,更胜过祖父天天强迫我念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生活。可是,祖父最初不愿我和高家的孩子们玩,既怕我爬树摔断了腿,又怕给水蛇咬到,更怕跟着他们吃草莓吃坏了肚子,跌到水塘里淹死,还有,怕高家的孩子们欺侮了我……但,我坚持要跟高家的孩子一起玩。在一次大哭大闹之后,祖父只得依从我。不过,他派了家里的长工老汪保护我。老汪是个大个子,脸上有一道刀疤,有一股凶相,但他是忠心耿耿的。从此,我走到那里,老汪也走到那里,像我的一个影子。只要我和高家的孩子略有争执,老汪就会站了出来,那孩子准被老汪吓得乖乖的,我的势力更大了。 
  小翠是高家的第八个女儿,那一年刚满六岁,有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欢跟我玩,一来我脾气坏,动辄就依势欺人,二来他们都怕透了老汪。只有小翠,脾气好,心眼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跑来跟我玩。小模小样,怪惹人爱的。但是,我待她的态度是恶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当。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边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面拍,一面念一个童谣:“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才念完,我就对着她后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水花四溅。我高兴得绕着池塘跑,一面拍手一面喊:“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里拚命挣扎,黑发的小脑袋在水面冒呀冒的,我更高兴了。可是,一会儿,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脑袋了,只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个劲儿的在冒泡泡,我吓得呆在池塘边不敢出气。幸好老汪及时出现,跳进水里去,把小翠拉上岸来,吐出了许多水,小翠才回过气来,白着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哭了。看到闯了祸,我一溜烟就跑回家去。当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里,告诉了我许多做人的大道理,并且罚我背三字经,我哼着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底下就变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点着头,沉吟着: 
  “你记得住这几句,也算不错了,记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他用手摸着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个大道理似的,一连重复了好几次,“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然后,突然沉着脸对我说: 
  “小苹,把这两句话解释给我听听!”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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