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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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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茵茵回到房里,含泪收拾东西,预备立刻离开。但,当她提著包裹走出来,看到孟玮已倒在地下睡著了,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望著那年轻而漂亮的脸,不由自主的坐在他身边,怜悯、同情,和那未曾熄灭的热爱都同时在胸中蠢动。她用手抚摸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孩子。一时,她泪如泉涌,喃喃的说:“知有而今,何似当初莫!”然后,她哭倒在他的身旁,一再的说:“叫我怎么离开你?叫我怎么离开你?生死不渝的恋爱难道就这么禁不起考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忍离开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时候?” 
  于是,这一缕柔情,又把她系在他身边,而日以继日,他的酗酒殴妻,却变成了家常便饭。 
  在西湖边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个女孩子,取名小葳。生活变得更加困苦了,三餐不继,衣履无著。孟玮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的后悔。茵茵接了许多抄写的工作来,勉强维持家庭,孟玮也偶尔卖一两张画,买的人纯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强购买,孟玮了解这一点,心中沮丧郁闷到极点。这天晚上,孟玮醉醺醺的回到家里,才走进大门,就看到茵茵仓皇的抱著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们走过去,茵茵立刻受惊的喊:“别!玮,你会打伤孩子!你别过来!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孟玮瞿然而惊,他站住,酒醒了一大半。这才发现茵茵对他是如此之恐惧,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个魔鬼。她抱著孩子,浑身颤栗,用一对防备的眸子惊恐的望著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茵茵眼睛里,他看出了自己,那个酗酒、打人、咒骂……的恶汉!他打了一个冷颤,跄踉的退到园子里。园中月明如昼,夜凉似水,清新的空气使他脑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的在庭心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 
  “我孟玮如再喝酒打人,将永劫不复了!” 
  他跪著,从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来看他,他说了许多懊悔的话,他们在曙色中拥抱痛哭,共同祈望著光明的未来。她始终认为,她的孟玮不会沉沦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于是,茵茵开始明白,她所爱的孟玮已经死去。 
  这是个大风大雨的夜晚。 
  孟玮握著酒瓶,七颠八倒的冲回了家里,茵茵正在灯下抄写。他的样子使她害怕,她站起来,想躲开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著说:“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难道我会吃了你!” 
  “请你放开我!”茵茵颤栗的说:“你别再打我!上次你把我的手打伤,害我一星期不能抄写,你放开我,请你!我还有好多工作要做,你放开我!” 
  “你说我让你受苦了,是不是?”孟玮挑衅的问。 
  “我没说什么,是我甘愿跟你受苦的。”茵茵说,一时回忆往事,“神鞭公主”的时代早已如烟如梦,不禁痛定思痛,而泪流满面了。“你哭!我还没有死,你就给我哭丧!”孟玮大骂的说:“就是你拖住我,使我不能发展,你还一天到晚鬼哭神号!” 
  “孟玮,你说这话太不公平!”茵茵哭著说。 
  “我不许你哭!”孟玮恶狠眼的喊:“我没有亏待你!这世界上没有人赏识我,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没有要亏待你,我一直想给你好日子过,命运不好又怪不了我!你哭什么鬼!你怪我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我没有怪你。”茵茵说著,哭得更厉害了。 
  “你给我闭起嘴来!”孟玮狂叫著,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要哭?” 
  “你别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挣扎著说,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这激发了孟玮的怒气,于是,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正在纠缠之中,一声清亮的儿啼声传了过来,使孟玮浑身一震,他停了手,侧耳听著孩子的哭声,一种天然的父爱在他心中升了起来,他的酒醒了。于是,他昏然的摇摇头,向女儿的床边走去。茵茵惊喊了一声,就冲过去,从床上抢起了孩子,抓了一条毛毯裹住,向门边退去,一边退,一边恐怖的说:“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孩子!不要……不要……” 
  孟玮愕然的呆了一呆,走过去说: 
  “我没要打她……”看到孟玮走过来,茵茵狂叫一声,抱紧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玮追上去,叫著说: 
  “我不打你们!快回来,外面那么大的风雨……” 
  可是,茵茵已抱著孩子,投身于风雨之中了。孟玮追了出去,大声的叫著:“茵茵!回来!小葳!回来!茵茵!小葳!” 
  茵茵听到身后的喊声,就越发狂奔不止。她绕著西湖的岸边跑,直到听不到孟玮的声音为止。她站住了,风雨狂扫著,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搂紧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半山的寺庙里有著灯光,水面波光粼粼,雨声瑟瑟。她茫然伫立,不知该何去何从。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的想著,雨更大了。 
  “茵茵!回来!”“小葳!回来!”这呼声使她悚然而惊,她想跑,但是,跑到何处去?一刹那间,她想起自己百万财产的父亲,同时,父亲那冰冷冷的声音也荡在她耳边:“等你梦醒的时候,不许来找我!你就死在外边!” 
  她凄然而笑。“茵茵!回来!”“小葳!回来!”呼声更近了,她仓皇四顾,找不到可以遁身的地方。她对湖水望过去,湖水无边无际的伸展著,荡漾著……她闭上眼睛,感到头晕目眩,一个站立不稳,湖面就对她的脸直扑了过来。一阵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但水涌进了她的嘴里,她再也喊不出来了。 
  孟玮沿著湖岸狂奔狂叫,声嘶力竭,所有住在湖边的人,都听到这风雨中惨嚎般的呼叫声。第二天黎明,他在湖边发现了那条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的站著,望著那广阔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遗留的两件东西,他对地上的衣服扑过去,拿起了那件衣服,衣服上沾著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树枝,摩挲著它,泪流满面,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这样子了!” 
  他小心的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树枝,紧紧的抱在怀里,跄踉的向前走,一面低低的说: 
  “我要你活得快快乐乐的!茵茵!我爱你!”说著,摸摸那树枝,又摇头,叹气,流泪。“茵茵已经这么瘦了!我的茵茵病了!”从这日起,孟玮疯了。茵茵和小葳的尸首始终没有捞获。神鞭公主从此而逝,留下了一个破碎的梦和一条鞭子。 
  每到风雨之夜,孟玮仍沿著湖边找寻他的妻女,惨叫之声,几里路外都可听到。“茵茵!回来!”“小葳!回来!”好,第四个梦已经完了。 
  小纹,抬起头来吧,故事已经结束了。怎么,你流泪了?孩子,日月永不间断的运行,多少的悲剧都过去了,多少的喜剧也过去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凄凉的梦,让它也过去吧!逝者已矣,何必伤心? 
  你听,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 


第五个梦 归人记


  广楠的手扶在驾驶盘上,把车子缓缓的向前开动。他并不匆忙,由昆明来的班机要十一点钟才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十点。事实上,他是不必这么早到飞机场的,但是,自从接到晓晴归国的电报之后,他就没有好好的平静过一小时,今天,晓晴终于由昆明飞重庆,他就算不到飞机场上,也无法排遣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时光。因此,他宁可早早的坐在候机室里,仰视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视那带著她的巨物翩然降临。车子向前滑行,扬起了一片尘雾。他凝视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会过分激动。激动,属于青年人,不属于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盘的手已不稳定,他直觉的感到自己每个毛孔中都充塞著紧张。晓晴,她还和以前一样吗?十年,能够让一个女人改变多少?他脑子里的晓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样子;淡淡的妆束,淡淡的服饰,淡淡的浅笑的脸上,带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样,飘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尘不染。近几天来,他曾揣测过几百次她可能有的改变,但,他心目中出现的影子,永远是十年前那样飘然若仙。 
  尘雾扬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积著一层黄土。他觑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晓晴。 
  晓晴原来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气,进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晓晴,广楠曾笑著说: 
  “小琴,晓晴,声音还不是一样。” 
  “写起来就不一样。”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岁,拖著两条长长的小辫子。晓晴是广楠表姨的女儿,算起来也是表兄妹。但,晓晴自幼父母双亡,被托付给广楠的母亲,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员。从八岁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长。一瞬间,十五、六岁的女孩就变成了十八、九岁。 
  很小的时候,广楠就听母亲说过: 
  “晓晴迟早要做我们宋家的人,看著吧!” 
  广楠是宋家的独子。到广楠念大学的时候,每想到这句话,心里就甜丝丝的。可是,在晓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儿时的洒脱和无拘无束,只因为晓晴浑身都带著一种咄咄逼人的雅洁和宁静,使他在她面前自谦形秽。 
  宋家是重庆的豪富之家,广楠自幼被呵护著,捧菩萨似的捧大,难免养成了许多公子哥儿的习气。例如,他爱吃炒鸡丁,饭桌上就没有一餐缺过炒鸡丁。他爱养鸟,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挂满了鸟笼子。一天,他提著个鹦鹉笼,正在费心的教那鹦鹉说话,晓晴不知从那儿绕了过来,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对清清亮亮的眸子,对他似笑非笑的凝视著,他至今记得她那神态,像是关心,像是嘲讽。她把胳臂放在栏杆上,看著他教,他反而不会教了。她笑笑说:“以前林黛玉的鹦鹉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你的鹦鹉会念些什么?”“它只会说:‘早,请坐!请坐!’”广楠讪讪的说。 
  晓晴嫣然一笑,他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讽,她说:“把它的舌头再剪圆一点,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诗。反正除了教鹦鹉,你也没什么事好干!” 
  从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鹦鹉。 
  另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到一个重庆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归来,踏著醉步,跄踉而行。才走进内花园,就看到晓晴靠著栏杆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浑身闪发著一层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树临风,绰约不群。他走过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装疯的说:“晓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说话,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静静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宁静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越变越渺小,越变越寒伧。终于,她安详自若的说: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开了她,感到面颊发热。她心平气和的说:“回房去吧,别再受了凉。” 
  他立即走开了,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接触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东西,那里面有温柔的关怀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凛,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晓晴可能不会属于宋家了。车子开进了珊瑚坝飞机场,在停车场停下车子,他走出车门,站在广场上,看了看天。好天气,天蓝得耀眼,早晨的雾早就散清了。走进了候机室,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候机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几个人在等飞机,远远的一张椅子上,躺著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军人。他吸了一大口烟,望著吐出的烟圈往前冲,越冲越淡,终于扩散而消失。手上的烟头,一缕缕轻烟在袅袅的上升著。 
  他始终后悔把若梧带进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别扭的。 
  若梧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短小精悍的个子,剑眉朗目,长得还算漂亮,就吃亏个子太矮。但,他很会说话,很幽默,又很风趣。而且,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广楠是从北方移来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侠义之风,在学校里,他也算个出风头的人物。他记得怎样把若梧介绍给晓晴: 
  “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这是徐晓晴,我的表妹。” 
  晓晴淡淡的一笑,点了个头,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们三个谈得很高兴,晓晴笑得很多,若梧谈笑风生,潇洒倜傥。他们畅谈文学诗词,若梧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晓晴眉毛上带著赞许,眼睛里写著钦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但是已来不及挽回了。 
  当天,在校中,若梧问他: 
  “你那个表妹,和你怎样?” 
  “怎么说?”他犹疑的问。 
  “如果你对她没意思,那么,坦白说,麻烦你做个牵线人……”“哼!”他哼了一声。“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广楠,我李若梧决不掠人之所好!广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别错过她,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虽然这样说,他却成了宋家的常客。没多久,广楠就发现晓晴和他很谈得来。而且,晓晴认识他没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没有隔阂。他们在一起,晓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变成了广楠心上的压力。因此,每当他看到晓晴对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烧得发狂。 
  一天,家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客人,有晓晴的男女同学,有广楠的同学,还有若梧。他们在大厅里玩得非常开心。他们玩成语接龙,接不出的被罚。若梧被罚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广楠一肚子不高兴,他觉得若梧这首歌是专对晓晴唱的。接著,晓晴也被罚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双飞”,她柔润的声音唱出: 
  “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的时候,她的眼睛轻轻的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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