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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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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来,跄踉著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情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依依怎么样?”“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著眼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柳静言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感到眼眶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摸下,依依张开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她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 
  “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柳静言望著她,这原是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里,有著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强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幢房子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反正有什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了这幢有石狮子守著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著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著玩。柳静言手中握著一叠信笺,沉思的,反覆的翻阅著。第一封信“静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接来信,知君 
  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 
  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 
  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 
  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 
  居在外,万请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静言: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 
  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 
  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 
  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静言: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 
  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 
  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 
  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 
  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静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 
  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羁绊著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  好 
  依依” 
  第五封信“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 
  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 
  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静言: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 
  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娃娃,好不好?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你看。恭请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著跑到玄关去,嘴里嚷著: 
  “妈妈回来了!”一个提著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静言,喊著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著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著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著说: 
  “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垂著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穿著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雪儿凝视著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著这张美丽的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雪儿!”雪儿望著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著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那儿,笔直的看著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头,傲然说:“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是的。”柳静言写。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著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真的想我吗?”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岸。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间。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一天,他和雪儿笔谈,他写: 
  “妈妈在恨我吗?”“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他们的妈妈!”“是吗?”“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著满心灵的创伤,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著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的抱著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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