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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不待人归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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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光抬起头,江庭如的的确确是带着淡淡的笑容的,可那眼睛里正迅速堆积着的,却是满满的忧伤,让人想到寒冬腊月里的漫天飞雪。
  江庭如拍拍瑶光的手背,继续说道:
  “我那时候真是不懂事,自己心里头不爽就一股脑儿倒给她,却没想过为她分担些什么。你看吧,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是留容遇人不淑。
  她一定是想让我赎她出来的吧。夕颜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那院子里头的男人,不论自家打杂的,还是客人带来的,见留容老实,就老想占她便宜。其实她只要说一声,我怎么会放任别人欺负她。
  可她老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怕让人知道我和她在一起,会坏我名声。哈哈,你说说,我一个黑社会,打出生起又哪有什么好名声呢?可她就是这样的人,小心翼翼地瞒着,除了老鸨跟夕颜。她快不行的时候我去看她,丫头婆子们都一脸的难以置信。
  有一回在聚贤阁,她喝醉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带她走。我那会儿真傻,就回了她一句,‘这不已经带你出来了么,你还想去哪儿。’”
  说到这里,江庭如又是一脸的苦笑,他站起身走出船舱,江风把他的衣角卷起,单薄的布料被裹挟着一个劲儿地翻卷,像是一只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女人永远都比同龄的男人成熟,何况她还比我大些,比我经历的事情多些。我猜,她一定是被我的不开窍弄得伤透了心,所以病到最后都不跟我说。要不是夕颜跑来告诉,可能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瑶光跟着他一起走到舱外,灯火更加稀疏,最明亮的也不过是江面上的点点河灯。她看着江庭如的背影,那背影属于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胸膛宽阔,臂膀有力,就算穿着文邹邹的长布衫,也掩盖不住一身的硬朗果决。
  若不是喝醉酒,江庭如是一定不会说这些的吧。瑶光心里暗暗猜测道。
  “知道你们俩什么时候最像么?”江庭如忽然转过头来瞅着她。
  “猜不出来。”瑶光摇了摇头。
  “瞎寻思的时候,呵,真的特像。”江庭如说着,右手在那个同心锁上反复摩挲:“头一低,眼睑半垂着;要不,就是对着一个地方出神。”
  “那你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吗?”
  “不知道,若哪天能梦见她,我一定好好问问。”江庭如说着,忽然笑了笑:“就是不知道在梦里头,她还愿不愿意搭理我这个没心肝的。”
  他说完就又转过身去,目光投向的,是无边无际的夜色与深不可测的长河。瑶光忽然觉得,自己从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人身上,找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脆弱与凄凉。这些与江庭如格格不入的东西,是一颗蕴藏了他弱点与回忆的种子,被深埋于见不得人的心底。只有在酒精,或者加上个神似留容的瑶光的催发下,渐渐地借着夜色的掩护,破土而出。
  这样脆弱的江庭如,忽然让瑶光的心肝里,没由来地生出一阵疼。这种感觉是陌生的,瑶光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她又开始在脑海里搜寻那些认识的男人,周家啸、苏忆年、白汉声
  周家啸是骄傲而可靠的,虽然偶尔急躁莽撞,却从来不用人替他担心。
  苏忆年,他就像是撕开混沌虚空的闪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但同时又是温和、睿智而开朗的。既能让人潸然泪下,又能令人如沐春风。
  至于白汉声,他是所有人的活宝。可虽说是熟识,却难有很强的存在感。
  到最后,瑶光发现,江庭如给她带来的感受是复杂而前所未有的,这里头杂糅了面对家啸时的安然,想起苏忆年时的心动,以及与白汉声相处时的轻松。瑶光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感受,却开始有些羡慕那个名叫留容的、素未谋面的姑娘——她可以让江庭如展现出更多的情绪,卸下更厚重的伪装,从而单纯得如同稚子,也不那么让人为他的忍耐而心疼。


☆、第十六章 飞羽觞而醉月

  瑶光正想着,忽然发现江庭如又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壶酒。他也不理会船舱外的甲板上满是水渍泥点,只管席地而坐,背靠船板两腿伸直,微微合起双目,深吸一口气叹道:
  “古人炳烛夜游,良有以也!好久没坐船了,真的是好景色啊。”
  瑶光见他这番举动天真,不由得会心一笑,索性踢了踢他,问道:
  “喂,那你上次坐船,是什么时候啊,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又不坐了呢?”
  话音未落,江庭如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目光在一瞬间冰冷如铁,瑶光立刻被吓了一跳,忙后退几步,心里一下子清明了起来:他果真是个黑道,就算从小一起玩耍,也改变不了他被当做亡命之徒抚养成人的事实。那道目光实在太吓人,仿佛是两把锋利匕首,直直刺进人的心窝里。
  方才那弥漫在江面上的温情的水雾,也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江庭如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伸手拉开船舱的门,这才对瑶光说道:
  “是一年前,就那回,我差点儿被人暗算。”
  听了这话,瑶光更加不敢做声,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甲板上。江庭如似乎也发觉刚才的举动有些骇人,只得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
  “现在不妨事了,你别害怕。”
  说完,他探身走进舱里,拿出两只莲花形的河灯来,把其中一只淡粉色的递给瑶光:
  “你看,我预备了这个,咱们放河灯许愿吧。”
  一旁的船工忙将风灯取下一盏,江庭如把两只河灯都点亮了,便拿起自己的走到船头。他两手捧着那纸糊的小小莲花,弯下腰去,伸直双臂,小心翼翼地把河灯放入水中。那河灯在水面上轻轻晃荡了几下,便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渐渐地与江面上其他的河灯一起,化作孤星一点,直到再也认不出哪一盏是属于谁。
  瑶光便也将自己的河灯放了,她不知道该许些什么愿望,却希望这愿望与江庭如有关。
  那天他们在船上呆了很久。在回程的时候,瑶光觉得有些倦,便留了江庭如一人在甲板上看夜色,自己进船舱里小憩。她靠在船壁上,听到船工的木桨一下一下得划过水面,听到江庭如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夜里的江面寒气重,她低头想去拉紧身上的衣服,却发现在自己靠着的船壁上,写着好些蝇头小楷。
  瑶光觉得好奇,便拿起灯凑近了看,发现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笔: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
  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
  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
  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
  飞羽觞而醉月
  
  文章的末尾,写着小小的一行落款:庚戌中秋留容窃题
  这便是属于那个让她略有些羡慕的、留容的印记了。瑶光伸手触摸那块字迹,想象着两年前那个心思细密的姑娘,是如何偷偷地在这墙壁上,写下这段《春夜宴桃李园序》。
  那时候的留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瑶光忽然觉得惋惜,这位被人称作留容的姑娘,天生的七窍玲珑心,善弹箜篌,写得一手飘逸灵巧的蝇头小楷,甚至能在中秋之夜题写出《春夜宴桃李园序》,实实在在是当得起“佳人”二字了。可便是这样的人,也只得流落在那见不得人的花街柳巷,还是个受欺负不敢声张的地步。瑶光越想,心里头就越不是滋味儿。
  很久很久以后,她依旧能回忆起那时心中的苦涩,有点像顾影自怜。而瑶光后来的经历也的确证明了,留容是她的一面镜子,从这个可怜女人的身世浮沉中,瑶光预见了未来的颠簸不平,以及被哀怨了千年的良人薄情。只是到了故事的最后,她发觉留容终究比自己幸运,因为她的生命比爱情短暂,这个曾经被自己怜惜的女人,用她以死亡换取的胜利,狠狠地讽刺了所有那些、围绕在江庭如身边的莺莺燕燕。
  年少时没有善终的爱恋,与成熟后求之不得的心动,是江庭如于无声处的巨大背负。放河灯的那一夜,瑶光曾偷偷许下心愿,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让江庭如卸下武装的人——为他绿衣捧砚、红袖添香。这便是少女的心思,单纯得让人竟有几分怜惜。
  然而,因缘际会,从不会怜香惜玉。有时候晚一步,就是一辈子的错过。


☆、第十七章 嘈嘈切切错杂弹

  周二爷的事情终于解决得差不多,眼看着白薇早已经打理好了嫁妆的事情,一家人便商量着要回召兴。可归期将至,瑶光却怅然若失起来,因为她渐渐地发觉,自己似乎是有些离不开江庭如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那一夜的游江吧,瑶光想着。从他伸出手将自己拉到船上,从他于微醺中将往事娓娓道来,从他拿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盯着自己,瑶光就已经变成了一只无力挣扎的风筝,被江庭如掌握着生命的线索。
  不再是记忆模糊的儿时玩伴。这一回,江庭如真真实实地进入了她的生命,平淡如水的日子在瞬间地覆天翻,那种感觉,正如同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而从江庭如的眼睛里,瑶光清晰地看到了不同的情绪,那是他在面对白薇、夕颜,或者别的姑娘时没有的。瑶光清楚地知道,这与众不同来自于被她勾起的、那部分关于留容的回忆,可瑶光依旧暗自欣喜着,正是自己与留容的这几分相似,让她能靠得更近,也看得更清。
  忽然间,瑶光有种隐隐的预感,江庭如,也许不会与她分离太久、相隔太远。
  这一日午后,白薇跟瑶光正在收拾行李,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
  “周家熙小姐来了,想见二位姑娘呢。”
  周家熙走进内室,迎接她的是白薇冷冰冰的一言不发,与瑶光不知所措的手忙脚乱。她也不觉尴尬,淡定地对姐妹俩行了个礼,说道:
  “白表姐、宋表姐,我才回来,你们就要走了,不能招待两位。”
  白薇“切”了一声儿,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屋子里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刚刚进来送茶的江家下人,这是比劈头盖脸的大骂更让人难堪的对待——打骨子里的不屑。
  家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笑了笑。瑶光见那个江家人也是愣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忙开口叫那人名字:
  “桃红,你去看看桂婶子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我们这里差不多了。”
  那叫桃红的丫头忙点点头,像是松了口大气似的赶紧跑开了。瑶光不好意思地家熙笑笑,在白薇和周家熙之间,她一直扮演着调停人和传话人的角色,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家熙,老太太身体好些了吗?”
  家熙点点头,开口道:
  “天气转暖和了,老人家身上舒服多了。我爹前日传的口信,说厂子里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这不,我就回来了。”
  “那就好,以后可要小心了。”瑶光说着,又转头看向白薇:“白表姐前几日才跟我说,二爷在汉水安生了,我们几家才能一荣俱荣、有福同享呢,是不是。”
  白薇立刻一个眼刀扔过来,却也没再发难,只是脸儿也不转向家熙,嘴里*地说道:
  “事情结了就成,二舅这里不比召兴老家,万事需得小心经营,你以后也多多提醒些。”
  “谢谢白表姐提醒,”家熙说道:“还要去面谢江二爷,也不知道他这会子回来了没有,打扰两位姐姐了。”
  “没事儿,你去吧。”白薇说着,对她摆摆手,不用想也知道,那口语依旧满是冰冷与不屑。
  家熙转身出门,可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瑶光说道:
  “宋表姐,我在召兴寻得一种酒,名唤‘兰生’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我闻着不错,就带了一小壶来,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酿的,能不能请你帮我试试?”
  “兰生”是一种古酒,取百花酿成,造价高昂,故而历朝历代也只得见于宫闱之中。到此时做法早已失传。这一段白薇不知道,可周家熙却一定是晓得的。她自从跟共济会学堂的那些洋人混在一起后,就对酒起了兴趣,不仅喜爱品酒,对做酒生意的宋家也比较客气。
  所以,这番话不过是在告诉瑶光,我有事情单独和你谈。
  瑶光陪着家熙往江庭如的前厅走,回廊曲曲折折的,临着院子的石砌围栏上摆满了盆栽月季,此时正开得如火如荼,下人们应该是刚给浇过水,粉嫩嫩的花瓣上还滚着河珠大小的水滴。
  她们走了好久,家熙始终是一语不发,却镇定得很。等到了前院大门儿的时候,她才停下来说道:
  “宋表姐,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传件东西给家啸?”
  她口气很是诚恳,跟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瑶光闻言一愣,这姑娘不是已经跟周家啸扯清了吗,怎么这会子还想托人私相授受?
  可她转念一想,家熙平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会子忽然放低了身段儿来拜托自己,的确有些难以推脱。过年的时候,连周大爷还给了她面子呢。瑶光想着,自己也不能太过较真儿,可也不能太容易就松了口,便说道:
  “你何苦还要跟他传什么呢?”
  家熙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何尝不想一刀两断呢。表姐,有些事情还不如不问,听了反而污自己的耳朵。”
  她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很不起眼的黑色,递给瑶光:“就是这个了,他若不收,你就扔了吧。”
  瑶光伸手接过,才发现那盒子非常轻,好像里头是空的一般。她刚想开口问这是什么,就听见前院传来一声:
  “周姑娘?是你吧!”


☆、第十八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来人正是江庭如,他刚送走了客人,回来就看到瑶光正与一个身材纤长的姑娘站在门口。他心下一思量,便猜到这人定是周家熙。原来这日早些时候,就已有人通报周二爷的女儿要来拜访。
  而家熙从小便是姑娘家里最高的一个,所以照此光景,并不难猜。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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