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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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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几乎没有一点儿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阳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曲张,手指像树根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嫉妒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阳萸站起身。他并不是像小菲想象的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阳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情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情,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嫉妒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根本听不见。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肉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骚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色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熟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欧阳萸,还是哭自己。为了她爱他,他才爱她,为了这样的爱,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开的年岁,看看这个家,哪件东西不是你的骨肉?

屋内气温很低,然而每件东西都有体温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总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个人,现在却推不掉了。一个世界的痛苦都降落在这个大年初三的夜里。她可是走投无路了。

“妈妈。”欧阳雪揉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母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儿心惊肉跳地投入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长至今,父母恼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惊肉跳的一个。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冻病了!”

她才不理会如此家常的敷衍。这要在一个正常家庭,这句话可以作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对面,细长的手指把烟缸转来转去。

“哎呀,烟灰给你弄出来了!”小菲说。

女儿更不搭理。多可笑!这样文不对题的指责。

“妈妈,我觉得你爱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这女孩怎么了?替母亲父亲的关系摇起羽毛扇做军师了?

“你瞪我干吗?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得慌。”

这女孩确实有问题,怎么这样刁钻古怪?

“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爸爸也看出这一点,你没办法。你就得这么爱他,就得这么上台。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很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儿谈恋爱。你跟那个司令员老头倒挺合适……”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来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这你不用告诉我,我早明白。”

“你怎么明白的?爸爸告诉你的?”

“爸爸是那种人吗?”

“那你怎么明白的?”

“这还不好明白?你现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语,两行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妈妈,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就不像别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认,扯谎,说男人追她。”

她看女儿一眼,横抹一把泪。人家才十四岁半,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就算误会地谈起恋爱来,也不该误会到成家呀!”

“因为有了你。”

女儿静了。冤有头,债有主,原来她是这两个冤家的孽根。她从来没往这里想。小菲后悔自己脱口而出吐露的实情。她是什么母亲?被女儿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该有人承担债务,管她是谁,拉来先垫上。拉来的竟是无辜的欧阳雪。她还算个母亲吗?今夜她实在痛苦得疯狂了。

“那时候不能做手术?”欧阳雪闷了半天才问。

“你怎么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这些?”

“行了。”

“要是现在就好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就做了手术。”

“能做手术,我们也不会去做的。”

“为什么?你们就不必硬凑到一块儿结婚了!”

“那就没你了。”

“没就没呗。那也比整天看你们痛苦好哇!”

小菲伤心至极,人瑟瑟发抖:“你有良心吗?你爸爸那么爱你!”

“你知道我怎么想?”她停顿一下,“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养了个什么妖魔?她看女儿那双欧阳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脸上。那双欧阳萸的手不时弄乱这里,破坏那里。她真不只是聪明,她简直通灵,她怎么感觉出来小菲跟她亲热,歇斯底里地搂她、爱她、吻她——从她小时就这样——是把她作为欧阳萸的一个翻版来搂来吻的?内省一下,小菲是有着那无法彻底伸张,释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释放到了女儿身上。

“怎么会不正常呢?”母亲在嘴上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你这孩子太复杂了!”

“那是你对孩子的误解。你认为孩子就该是简单,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过你吗?”

她平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小菲想,假如说欧阳萸不爱他的女儿,她都要冲上去玩命。这个女孩不仅复杂,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儿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近乎英明的东西。或者女儿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由后,顿时悟到父亲对她的爱是怎么回事了。她是父亲必须和母亲结合的原因,因此父亲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没有她,他不至于失去自由。因为他恨自己的女儿,他为这恨而内疚,他为内疚而爱她。因此,他对她的爱,只是变相的内疚。十四岁,假如她从小到大没有为父母的关系而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说一声:“孩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欧阳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刚才还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爷爷和奶奶在一块儿,让我感觉就很舒服。”欧阳雪说。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妈妈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在找爱人的时候,都用他自己母亲做标准?”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么,糊里糊涂地心情已好转。十几年前,她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生了个小女伴儿,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个深夜,和她悄悄语、密密谈,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第13章

后来小菲的大事年鉴中把“文革”的开始标记为欧阳萸父亲的移居。其实“文革”在老爷子搬来之前已开始了半年,只是谁也没预料到,它将是影响好几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行为学家们震惊并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欧阳萸见了一位外国文学家,他说他羡慕中国的文学家,因为他们有这场历时十年的“文革”。这个九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之广、十年之长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性登场,把人性的各种动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国家受伤,只有文学家受益,可以写几百年,可以给许多代人写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启示录。但小菲的“文革”是从欧阳萸父亲的突至开始的。

老爷子乘的火车一早到达。电报也是一早到的。小菲一个人在家,听到摩托声就拿了钢笔下楼。一般都是欧阳萸打电报通告火车班次,按时到达或推迟到达。他去一个水库工地体验生活,走了有一个月了。

一看却是上海来的电报。电文很长,说欧阳萸的姐姐欧阳蔚如出了祸事,不能让老父亲知道,只说是小菲两口子邀请老人客住一段。还说详情会在电话里谈。

小菲一看火车到达时间,已经过了点。老人已人生地不熟地和手提箱等在站台上。好在他是个温性子人,买了张早报正在读。小菲和欧阳雪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解释,老爷子只是慢慢把拐杖从行李里抽出来,笑笑说:“没等多少时间。”

他也不问:“弟弟来了吗?”一切不发生的,有不发生的坚实理由。他和欧阳雪相互微微一笑,就是隆重的见面礼节。然后他一人在后,叫母女俩走前头,悠悠散散出了站。问他身体、睡眠、胃口,他都是“蛮好”。从几年前小菲最后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是三秋如一日,毫无变化。老伴的去世让他安眠药上了瘾,如此而已。

到家之后,老爷子首先看到欧阳萸十多年来置下的藏书。书房几个柜子放不下,又在客厅里摆一面墙的柜子。当晚欧阳萸赶回来,小菲的母亲烧了一只火腿甲鱼和一个洋葱牛肉送过来,两亲家头一次见了面。小菲见母亲有些拘束,而欧阳老爷子却舒坦得很,和亲家母是几十年老相识似的。

正如小菲在欧阳家人面前存些自卑一样,一生霸气十足的母亲见了这风清云淡的老头,变得缩手缩脚起来。

老爷子和儿子自然是有话说的。饭后他走到书房说:“弟弟啊,真读书的人是不见书的。我也是前几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欧阳萸说:“好的,我很快要做真读书的人了。”他以那种欧阳家人特有的淡泊神色,和父亲对峙一刹那。

小菲还没意识到他们话中的意味,她只直觉到他们父子俩相互懂的是彼此话中的意味。

当天晚上十点,欧阳萸的姐夫打电话来。头一句话就叫小菲不要吭声,不要大惊失色,因为老爷子不可能不怀疑他们突然把他送上旅途的动机。欧阳蔚如自杀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若走运,醒过来可能要坐在轮椅上度完余生。大学的红卫兵开了她几场斗争会,昨天她从临时关押她的三楼教室跳了下去。

“能瞒就一直瞒下去。”小菲说,向欧阳萸眨着神魂不定的眼睛。

他脸色焦黄,腮帮子松弛了,把两个嘴角坠了下来。单看面孔,他父亲倒平整细嫩得多。躺在床上,他翻身翻得很重,也翻得很费劲,每翻一次都呻吟一下。到早上两点多,他推醒刚刚迷糊的小菲。他说:“我想还是告诉父亲。不然你一个人照顾他的时候,万一他猜出蔚如的事,你会很难的……他们外文出版社停了他的职,也停了他的薪。你会长期照顾他的……”

“为什么我一个人照顾他?!”她拧亮台灯。他的话很怪诞。

“你不要害怕:学校贴出我的大字报了。”

小菲想,父子俩对话的意味原来潜在于此:假如欧阳萸也和欧阳蔚如一样,先被抄家,再被游街、斗争,就不再有书了,那么没有被读进记忆的书,就等于从来没拥有过它们。

“大字报怕什么?我们话剧团连总务处长都有五六张大字报!”小菲口气很大,也不知是想为谁压惊。

那天早上他们四点钟就起床了。垃圾工人造反队每辆垃圾车上都插着红旗,车内不装垃圾,装着另外两个垃圾工人,唱着歌,吼着口号从垃圾臭味弥漫的大街小巷走过。牛奶工人把一瓶瓶牛奶放在订奶户门门,奶瓶下压着他们油印的传单,告诉订奶户们他们揪出了牛奶场哪几位“走资派”。

小菲等欧阳萸上班走了之后,到街上买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把老父亲请出来吃早餐。老爷子把一根油条放到欧阳雪面前,小菲说:“爸爸你吃吧,她已经吃过了。”

老人不再推让,也不揭穿:小雪刚刚洗漱出来,怎么可能已经吃过了?以后的日子里,小菲明白老人最怕餐桌上的客套和推让。没有推让客套,他吃白饭也吃得雍容。

这天小菲决定去看看艺术学院究竟贴了欧阳萸什么大字报。她换上一件白衬衣,戴一顶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正要出门,女儿从学校回来了。一看她的样子,便说:“乔装打扮,想去看爸爸的大字报是吧?”

“我出去买点菜。”小菲撒谎不老练,眼神东瞥西瞥。

“不用去艺术学院,马路上都有爸爸大字报。”

“我才不看呢!”她恼羞成怒,硬把谎撒下去。

“我们学校成立好几个司令部,都不让我参加。他们都看见马路上的大字报了。”她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

“我们不参加什么司令部!”其实她希望女儿享受和其他同学一样的待遇,欧阳雪是个门门功课优秀的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司令部又不管考试分数!”

“还考试呢!以后学生都不考试了!”

欧阳雪的爷爷在客厅里说:“不考试是什么学校?回家来我给你考。”

“爷爷,考试没用的,以后升学不靠考试成绩。”孙女大声说。

“不会的。”爷爷又笃定又祥和,三个字拉开相等距离,都小小拖一个节拍。

方大姐家被人抄了无数次,省长的上班地点就是大街上临时搭建的露天批斗台。省委书记和省长不和,现在也肩并肩站在台上,剃一模一样的阴阳头,挂一模一样的大木牌,上面是一模一样的粗鄙书法写的罪名,画着一模一样的红叉叉。方大姐来找欧阳萸,又不敢上楼,怕人看见说她在搞“反革命大串联”。小菲下楼去,在街角一棵大梧桐树下找到她。她按欧阳萸的口授,告诉方大姐,学院的学生把欧阳萸找去斗争了,这么晚还没放他回来。好在天暗,加上小菲撒谎技巧有些进步,所以方大姐毫不怀疑。

“我就是来看看他,怕他忍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别顶嘴、争吵,你和群众顶嘴会有你好果子吃吗?!”

“好的,大姐,我叫他不顶嘴。”

“他这人是孤芳自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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