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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森林-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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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捂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了,但还是机械地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捂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

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了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愣愣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屁股稳住了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屁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哎哟!”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第四章(3)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他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缘何离我而去。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前,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你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儿?”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你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愣,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就这么站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你待会儿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她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反而无欲则刚,能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你。”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他方面呢?”

“其他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惟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第四章(4)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撒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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