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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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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陇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陇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皇皇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滨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著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气非常大,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

一点,倒好象有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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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跑下楼去一看,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掂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象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嚜!〃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叔惠摇摇头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象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佩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楞,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很重。

第二章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彷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清,管账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

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象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做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笑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西红柿酱,想倒上一点,可是西红柿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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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象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来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拣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走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衖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衖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吧,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张了一张,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彷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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