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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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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支吾其辞了,”罗瑞先生说。

“不,我不,先生,”克朗彻先生回答,仿佛没有比那话跟他的思想行动更远的了,“我决不支吾其辞,我要恭恭敬敬向你提个建议,先生,如果你愿意,海那边那法学会板凳上坐着我的儿子,以后他长大成人,就给您老跑腿、送信,给您老办杂事,直办到您老归天,只要您老愿意要他。就算是干过了(我仍旧没说真干过,我不会对你支吾其辞的,先生),也让那孩子接替他爸爸的位子,照顾他妈妈吧。别毁了那孩子的爸爸,千万别,先生,就让他爸爸去当个正经的挖坟匠,诚心诚意挖坟,往里面埋人,算作是对当初挖坟往外面抬人这事儿(就算抬过吧)认个错,相信他永远会埋得严严实实的,”克朗彻先生说,一面用手臂擦着脑门上的汗,表示他的发言已近尾声。“我要恭恭敬敬向你建议的就是这个,罗瑞先生。这周围的事吓死人了,天呐,多少人丢了脑袋,多得连帮人下力都跌了价,还有许多别的。见了这阵势谁都得认真想一想呢!就算有那么回事吧,我求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我原可以不说的,可我说了,为的也就是求个平安。”

“这倒算说了真话,”罗瑞先生说。“现在你就别再说了。你若是悔改了,有行动表现,够资格作朋友,我还认你作朋友。但不是口头上的,口头上的我再也不听了。”

克朗彻先生用指关节敲敲自己的前额,这时西德尼·卡尔顿和密探从黑屋出来了。“再见,巴萨先生,”前者说,“咱俩就这样定了,你用不着怕我什么了。”

他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罗瑞先生。两人单独相对时,罗瑞先生问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若是囚犯出了问题,我保证能见到他,一次。”

罗瑞先生脸色一沉。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卡尔顿说。“要求过高会连他的脑袋也放到斧头下面去的。那就正如他所说的,即使叫人揭发了,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这显然是我们处境的弱点。无可奈何。”

“但是,如果法庭上出了问题,”罗瑞先生说,“光见面是救不了他的。”

“我并没有说救得了他。”

罗瑞先生的眼睛逐渐转到炉火上。他对他心爱的人的同情和第二次逮捕的沉重失望使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他难以承受近来的忧伤,不禁深感自己的衰迈,眼泪随之潸然而出。

“你是个善良的人,真诚的朋友,”卡尔顿说,改变了口气。“请原谅我注意到了你的感伤。我不能坐视我的父亲流泪而无动于衷。即使你是我的父亲,我对你的哀伤也只能尊重到这种程度了。其实这场不幸跟你并没有关系。”

尽管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又恢复了一向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他的口气与抚慰都带着真正的感情和尊重。罗瑞先生过去从没见到过他较为善良的一面,此时见了不免觉得意外,便向他伸出手去,卡尔顿轻轻地握了一握。

“还是谈谈可怜的达尔内吧,”卡尔顿说,“请别把这次见面或这种安排告诉露西。这办法并不能帮助她见到达尔内。她可能以为是在不得已时给他送去东西,让他抢在用刑之前自杀呢!”

这想法很出乎罗瑞先生意外,他立即看着卡尔顿,想看出他是否真有那种想法。好像是真的。他回望了他一眼,显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可能想得太多,”卡尔顿说,“每一个念头都可能给她带来痛苦。别把我的事告诉她。我刚到时就告诉过你,最好别让我跟她见面。不见她我仍然可以竭尽全力给她一点我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希望,你打算到她那儿去?她今天晚上一定非常痛苦!”

“我现在就去,马上。”

“我很高兴,她离不开你,也很仰仗你。她现在怎么样?”

“很着急,很伤心,但很美丽。”

“啊!”

这一声叫喊又悠长又凄楚,似是长叹,又似是呜咽。这使罗瑞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卡尔顿脸上,那脸正对着炉火,一道光亮(也许是一道阴影吧,老人弄不清)迅速从他脸上掠过,有如在风暴初起的晴朗日子从山边掠过的乌云。他抬起一只脚要把一块快要崩塌的火光熊熊的小柴块推回炉里。他穿了一身流行的白色骑马装和一双长统靴。浅淡的眼里映着火光,使他的脸看去非常苍白,没有修剪过的棕色长发松松地披在脸旁。他对那火的满不在乎的神态很奇特,罗瑞先生急忙警告他,此刻燃烧的柴块虽已被脚踩碎,靴子却还踏在炽热的炭火上。

“我忘了,”他说。

罗瑞先生的眼睛又被吸引到了他的脸上。他注意到那张天生的漂亮面孔上笼罩了一片憔悴的阴影,这使老人清晰地面忆起法庭上囚徒们的神色,那神色在他的心中记忆犹新。

“你在这儿的公事快办完了么,先生?”卡尔顿对他转过身去说。

“快完了。我终于办完了我在这儿所能办的事。昨晚我正要告诉你,露西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我希望把一切都处理得万无一失,然后离开巴黎。我有个假期,我准备去度假。”

两人都沉默了。

“你这么长寿总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岁月的,是么,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说。

“我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总是踏踏实实、坚持不懈地工作着,受人信任、尊敬和器重。”

“我从成年以来就是个办事的人。实际上我可以说从儿童时代起就已是个办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岁,处在多么重要的地位,你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人想念你呀!”

“想念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么!”罗瑞先生摇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的。”

“你怎么能那样讲?她难道不会为你哭么?她的孩子难道不会么?”

“会的,会的,谢谢上帝。我想的跟我说出的并不完全一样。”

“这是一件应该感谢上帝的事,是么?”

“当然,当然。”

“若是今晚你能真心实意对自己孤独的心说,‘我完全不曾赢得任何人的爱和眷恋、感激和尊堂,不曾在任何人心里引起过柔情,没做过任何善事,没做过对人有益、令人怀念的事!’那你那七十八年岂不成了七十八个沉重的诅咒么?”

“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会的。”

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几说:

“我想问问你:——你的儿童时代好像很遥远么?你坐在你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时他的表情柔和起来。罗瑞先生回答道:

“二十年前倒觉得很远,可到了这个年龄反倒不远了,因为我是做圆周运动的,越是靠近终点,也就越是靠近起点了。这好像是为踏上最终的路做着善意的安慰和准备。现在我的心常为许多长期沉睡的回忆所感动,是关于我年轻美丽的母亲的。(我现在是多么衰老呀!)我想起许多往事,那时我们称作世道人心的东西对我还显得虚无缥缈,我的缺点也还没有固定。”

“我懂得你的这种感觉!”卡尔顿惊叫,忽然容光焕发,“这样你便感到更幸福了么?”

“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卡尔顿站起身子去帮他穿外衣,停止了谈话。“可是你还年轻。”罗瑞先生又回到这个话题。

“是的,”卡尔顿说。“我年轻。可是我这种年轻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我活够了。”

“我才活够了呢,我相信,”罗瑞先生说。“你要出去么?”

“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的这种流浪汉习惯,我是闲不住的。如果我在街上转上很久,你也不用担心。早上我又会出现的。你明天要去法庭么?”

“不幸的是,要去。”

“我也要去,但只是去当听众。我的密探会给我找到地方的。扶住我的胳膊,先生。”

罗瑞先生扶住他,两人下楼走到街上。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罗瑞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儿跟他分了手,却在附近留连不去。大门关上之后他又走到门前,摸了摸门。他听说过她每天都要去监狱。“她从这儿出来,”他四面望望,“往这边走,一定也常踩在这些石头上。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走吧。”

夜里十点钟他在拉福斯监狱前露西曾数百次站立过的地方站住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关上铺子,正坐在店门口抽烟。

“晚安,公民。”卡尔顿经过时停下打招呼,因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国情况如何?”

“你是说断头台吧。棒着呢!今天已是六十三个。马上就要满一百了。参孙和他的部下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参孙真会开玩笑。好一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那剃头匠——”

“看他剃头?经常去,每天都去。多灵巧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剃头么?”

“没有。”

“在他活儿多的时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两袋烟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个头呢!两袋烟工夫不到,真话。”

这位傻笑着的小个子取下烟斗,解释他是怎样替刽子手计算时间的。卡尔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转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国人,”锯木工问,“虽然你一身英国装。”

“是英国人,”卡尔顿再次停步,回头作答。

“你说话像个法国人呢。”

“我在这儿读过书。”

“啊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再见,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艺儿,”小个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后叫道,“还带个烟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视线不远,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着闪烁朦胧的路灯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驾轻就熟地穿过几条黑暗肮脏的街道——街道比平时肮脏多了,因为在恐怖时期就是县堂皇的大街也没有人打扫——来到一家药店前站住了。药店老板正在关门,那是在一条弯曲的上坡路边由一个不老实的昏聩的小个子开的一个不老实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柜台前招呼了老板一声,便把字条放到他面前。“咻!”药店老板看了条子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尔顿没答理。药店老板又问:

“是你要么,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开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后果么?”

“很清楚。”

几包药分别包好后递给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内展上衣的口袋里,数好钱付了帐,小心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说,抬头望望月亮,“再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着的了。”

他这话是在飞速漂移的流云之下大声说出的,态度再也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懒散多于轻蔑,而是表现了一个厌倦者的决心。他曾旁徨漂泊,也曾作过斗争,却老是走投无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路,看到了尽头。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头角峥嵘、前程远大著称的时候,曾随着父亲的灵柩来到墓前—一母亲多年前早已去世一一此刻,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里蹀躞,任月亮和流云在他头顶漂移时,父亲墓前庄严的词句忽然涌现在他心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滞留在一个由斧头统治的城市里,心里禁不住为当天处决的六十三个人,也为关在牢里明天、后天、再后天待决的无数人感到痛苦。那联想的链条,那令他回想起了当年的词句,有如从深海拔起了一根连着生锈的船锚的链条,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没有去追溯,只是反复念诵着那几句话,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尔顿怀着庄严的兴趣望着还有灯光闪烁的窗户,窗里的人能得到几小时平静便忘却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觉了。他望着教堂的塔楼,那儿已没有人作祈祷,因为多年来以牧师身分出现的骗子手、强盗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恶痛绝到了宁肯自我毁灭的程度。他望着远处的墓地,墓地大门上标明是划拨给“永恒的休息”的。他望着爆满的监狱,望着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着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断头台的行动在世人心里已引不起什么冤魂不散的凄惨传说。他怀着庄严的兴趣观察着这个在喧哗激怒之中落入夜间短暂休眠的城市,观察着它的生命与死亡。他再度行过了塞纳河,踏入了灯光较为明亮的市街。

街上马车稀少,因为坐马车可能引起怀疑,上流社会的人早把脑袋隐藏到红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蹒跚地步行。不过戏院仍然满座,他经过戏院时,人群正欢笑着往外涌,议论着往家里走。戏院门前有个小姑娘正和她的妈妈一起穿过泥泞要过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过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松他的脖子时,他要她让他亲一亲。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道路悄寂,夜色渐浓,《圣经》的词句伴和着他的脚步的回音,在空中回荡。他心里一片宁静,一念不兴,只偶然伴随着脚步在嘴里重复那些词句,可那些词句却永远在他耳里震响。

夜色渐渐淡去,他站在桥头,听着河水拍打着巴黎岛的河堤,堤边的房屋与大教堂在月光下泛着白光,融浑交汇,有如图画。白日冷清清地到来了,像从空中露出了一张死尸的脸。然后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时之间,大千世界仿佛交给了死神统治。

但是,辉煌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用它那万丈光芒把夜间令他沉重的词句直接送进了他的心窝,给了他一片温暖。他用手肃然地遮住眼睛,迎着阳光望去,看到一道光桥架在空中,把他和太阳联结起来,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地熠耀着。

清晨静谧之中的澎湃的潮水是那么迅疾,那么深沉,那么可信,有如意气相投的挚友。他远离了房舍,沿着河边走去,竟沐着太阳的光亮与温暖,倒在岸边睡着了。他醒来站起身子,还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望着一个漩涡漫无目的地旋卷着,旋卷着,终于被流水吸去,奔向大海——“跟我一样!”

一艘做生意的小艇扬起一片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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