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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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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半天,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责备她小器。这是跟着蕙陪嫁过去的杨嫂回来说
的。芸愤慨地转述着杨嫂的话,她一面抱怨她的伯父,一面气得淌眼泪。淑英和淑华也在替
蕙生气。但是她们都只能用话来泄愤,不能够做任何实际的事情去减除蕙的痛苦。觉新躺在
床上。他说话不多,然而他把她们的谈话全仔细地听了进去。他痛苦地思索了许久。他如今
才开始疑惑起来:他当时是否就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他觉得他过去的行为错了。他那时本可
以采取另一种行动,即使失败,也不过促成两个生命的毁灭。而现在两个人都愈陷愈深地落
在泥沼里面,在灭亡之前还得忍受种种难堪的折磨。这都是他的错误。芸说那些话就像在宣
读他的罪状,每一句话都打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起了震动。仿佛有一个炸弹似的东西马上
要在他的胸膛里爆炸。但是他极力忍住不发出一声呻吟让别人听见。因此他的秘密始终不曾
被人知道。

蕙从芸的口里得到觉新生病的消息。她心里很着急,但是表面上依旧装出平静的样子。
她不能够抽身到高家看觉新,后来却差了杨嫂来探玻杨嫂还带来一些蕙送给淑英、淑华、淑
贞三姊妹的礼物;另外还有笔墨、信纸、书签等等,是送给觉新和觉民的。那时觉新已经可
以下床了。他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把杨嫂叫来,絮絮地向她探问蕙的消息。杨嫂的话匣子
一旦打开,便不容易收常觉新巴不得她说得十分详细。杨嫂比芸说得多。她把她的愤慨全吐
了出来。她甚至用了一些不客气的字眼形容蕙的翁姑和丈夫。他听了那些话当时觉得很痛
快,但是愈听下去,他的心便因忧郁和绝望而发痛了。

“这样古怪的人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我们老爷真是瞎了眼睛,会看中这样的子弟。我
们老爷真狠心,硬要把好好一朵鲜花丢进污泥里头去。连我也气不过。不是为了大小姐,我
早回家不做了。哪个高兴伺候那种人。”杨嫂站在觉新面前愈说愈气,后来忍不住切齿地说
道。

觉新忽然变了脸色,伸手从桌子上把蕙送来的书签拿在手里。他一面含糊地回答杨嫂,
一面看书签。那是蕙亲手做的,在白绫底子上面画着一支插在烛台里的红烛,烛台上已经落
了一滩烛油,旁边题着一句诗:“蜡炬成灰泪始干。”觉新意外地发见这样的诗句,心里很
激动。他偷偷地看了杨嫂一眼,杨嫂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又埋下头去看手里的书签。
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又想起了杨嫂先前说的话:“大小姐听见大少爷病了,很着急。大小姐说大少爷是为
她的喜事忙出病来的,所以她心里很不安。她恨不得亲自过来看大少爷。怎奈姑少爷脾气古
怪,连大小姐回娘家他也不高兴。大小姐又不好跟他吵架。

大少爷,你晓得,大小姐素来脾气好,遇事总让人,就将就了他,所以喊我过来给大少
爷请安,问问大少爷的病体怎样。”

还有:“大小姐受了气,一声不响,逢着屋里头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偷偷地哭起来,给
我碰见过两次,我劝她,她就说:‘我横竖活不久的,早点把眼泪哭干了,好早点死。’大
少爷,你想我还好说什么话?”

觉新这时被一种强烈的悔恨的感情压倒了。他明白他自己又铸了一个大错。蕙可以说是
被他间接害了的。他已经断送了几个人的幸福。这些人都是他所认为最亲爱的,现在都被驱
逐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由他来做帮凶。

蕙应该是那些人中间的最后一个了。在这一年来他所受到的种种打击之上,又加了这个
最后的沉重的一击。这好像是对他的犯罪所施的惩罚。如今一切都陷在无可挽回的境地里,
那严峻的法律是不容许悔罪的。他当初误于苟安的思想,一步走错,就被逼着步步走错,等
着走到悬崖的边缘,回头一看,后路变成了茫茫一片白色。他虽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只
得纵身跳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是不能挽救他的。他知道这是
十分确定的了。到此时他纵然把自己所宝贵的一切拿来牺牲,也不能够改变那个结局。他对
自己的命运并不抱怨。但是对那个温淑的少女也得着同样命运的事,他却感到不平、惋惜与
悲痛了。他拿着书签绝望地长叹一声,泪水从眼眶里迸了出来。

淑英也听见杨嫂的报告。这使她的心里也起了一个剧烈的震动。她起初的确感到恐怖,
仿佛看见那样的命运就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然而后来她下了决心了:她绝不走蕙的路。其实
她早已有了这样的决定。琴便是她这个决定的赞助人。虽然她们还没有商定详细明确的计
划。但是那条唯一的路她已经认清楚了。那条路是觉慧指给她、而且以他自己的经历作了保
证的。自然有时候她也不免有一点踌躇。可是看见蕙的遭遇以后她却不能够再有疑惑了。她
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那条路上。她对自己的前途便不再悲观。她的痛苦倒是来自对别人的同
情。因此她很关心地向杨嫂发出一些问话,也很注意地听杨嫂的回答。不过她的态度比较稳
重,她不大说气愤的话。淑华却不然。她动气地抱怨周伯涛,她也跟着杨嫂责骂蕙的丈夫。
她甚至气得带了一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淑贞坐在淑英旁边。她很少开口发言,只是畏怯地静
听着别人谈话,不时抬起头看别人的脸色。

淑英听见觉新念诗,又听见他的长叹声。她惊疑地掉头看他,看见他拿着书签在垂泪。
她起初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也就明白了。她心里更难过。她站起来伸出手去柔声对他说:
“大哥,给我看看,”便从他的手里接过了书签,她正埋下头去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迹,淑华
也走了过来,伸着头把捏在淑英手里的书签看了一眼,自语似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觉新和淑英都不回答她。杨嫂没有明白淑华的意思,却接着解释道:“这是大小
姐亲手做的。她自己做,自己画。

不过姑少爷在家的时候她不敢做这些东西。有一回她在做,给姑少爷看见了,就抢了
去。大小姐气得不得了,说了两三句话,姑少爷就发起脾气来,大小姐又不敢跟他吵架只好
低头垂泪……”“二妹,你们带杨嫂出去歇歇罢,喊翠环、绮霞陪她到花园里去耍一会儿也
好,”觉新不能够支持下去,脸色惨白,疲倦地对淑英说。淑英知道他的心情,也不问什么
话,便答应一声,同淑华、淑贞一起带着杨嫂到外面去了。杨嫂正要跨出门槛,觉新忽然唤
住她吩咐道:“杨嫂,你走的时候再到我屋里来一趟。”

杨嫂不等天黑就回郑家去了。她临走时果然到觉新的房里去。觉新仍旧躺在床前那把藤
椅上。他看见她来,脸上略微现出喜色,说了一些普通的应酬话,要她转达给蕙。他最后仔
细地叮嘱道:“杨嫂,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们太太相信你,才叫你过去服侍大小姐。如
今大小姐境遇很苦,她有时心里不快活,你要多多劝她。事情到了这样,可说木已成舟。姑
少爷再不好,大小姐也只得忍耐着好好过活下去。或者过几个月,处久了,就能相安无事也
未可知。大小姐一个人有时候闷得很,或者会想不开,你晓得她的性子,你要好好地开导她
才是。”他说了这些话。他自己也知道是勉强说出来的,他自己就憎厌这种见解。他还给了
杨嫂一点赏钱。

杨嫂听了这番嘱咐,十分感动。她接过赏钱请了安,道谢地称赞道:“多谢大少爷。大
少爷的心肠真好,想得也很周到。其实不劳大少爷操心。我也劝过大小姐:常常把心放宽一
点。我会好好地服侍她。唉,我们大小姐的命真不好。如果我们的枚少爷换了大少爷,大小
姐有你这样一位哥哥,也不会弄到现在这种地步。”

杨嫂的话是她的真情的吐露。但是在觉新听起来,话里面似乎含得有刺。杨嫂好像故意
说反面的话来挖苦他似的。他想:倘使蕙真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哥哥,她的遭遇也不会有什么
改变。他并没有力量把她从那个脾气古怪的陌生男子的手掌中救出来。这个思想使他苦恼。
他颓丧地倒在藤椅上,痴呆地望着杨嫂,不再说一句话。杨嫂以为他疲倦了,便不再停留,
道过谢走了。

觉新的病痊愈以后,他有一天到周家去。这是他病后第一次出去拜客。他知道那天蕙要
回娘家,希望在那里遇见她。

他去得较早,蕙还不曾到。他在周家自然得着亲切的欢迎。舅父周伯涛出去了。周老太
太和他的两位舅母殷勤地款待他。她们向他问长问短。他也为了她们在他的病中的关怀和馈
赠向她们表示谢忱。

过了一会儿,蕙的轿子到了。蕙见了众人,一一地行了礼。她坐下后便关心地问起觉新
的健康。她说,她听见他“欠安”的消息,早就想到高家去探病,可是被家里一些琐碎事情
羁绊着,不能够出门,因此没有去看觉新,还请他原谅她。她不曾提到差杨嫂问病和送书签
等物的事。但是这倒并非故意不提。

觉新早知道她不能出门的真正原因。他听到“原谅”两个字,心里忽然一阵痛,他偷偷
地看她的脸。面容有点改变了,但是脸上并没有光彩。脂粉虽然掩盖了憔悴的脸色,然而眼
角眉尖的忧愁的表情和额上的细微的皱纹却显明地映入他的眼里。同情与爱怜的感情支配着
他。他含了深意地正面看她。他立刻又恢复了镇静自己的力量。于是他把自己的真心隐藏起
来。他勉强做出笑容同她们谈了一些应酬话。后来牌桌子摆好了,在左厢房里面。周老太太
主张打“五抽心”。

觉新和蕙都不得不参加,另外的两人自然是陈氏和徐氏。芸和枚少爷便立在旁边看牌。
觉新坐在蕙的上手,洗牌的时候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挨到了她的手,他好像触电似地心里猛然
抖了一下。她很快地把手一缩。他看了她一眼。她仍旧低下头在洗牌,脸上略有一点红晕。
后来轮着觉新“做梦”了,他便站到蕙的背后看她打牌。他看见蕙时时把牌发错,有点“心
不在焉”的样子。他也不说出来,却在旁指点她发牌。她默默地听从他的吩咐。蕙打完了这
一圈,便立起来,应该换觉新上场了。觉新不坐下去,却向那个也立在旁边看牌的芸说:
“芸表妹,你坐下替我打两牌,我就来。”

“大少爷,你到哪儿去?”周老太太惊讶地抬头问了一句。

“外婆,我不走哪儿去。我手气不好。所以请芸表妹代我打两牌,”觉新回答道。周老
太太也不再说什么。芸便在蕙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觉新立在芸的背后,端起茶杯喝了一
口,看芸起了牌。他又掉过头看蕙。蕙一个人静悄悄地立在厢房门口,似乎在看外面的景
物。他也走到门口去。他到了那里,蕙也不回头看他。

“蕙表妹,多谢你送的东西,”觉新低声在后面说。

“做得不好,哪儿值得道谢?”蕙忽然回过脸来,对他凄凉地微微一笑,低声答道。她
的头又掉向外面去。

“蕙表妹,事情已经至此,也无法挽回了,”他痛苦地说。

她并不答话。他又说:“你该晓得忧能伤人,多愁苦思都没有好处。我总望你能够放开
心,高兴地过日子。我也就没有别的希望了。你多半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知道我对不起
你。”

蕙把脸掉向牌桌那面看。她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谈话,便温柔地看了觉新一眼,叹
息似地低声说道:“大表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只要你过活得好,我或者还有高兴的时
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样……”后面的话却变成叹息的余音而消散了。

觉新感到一阵惊喜。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关怀是他料想不到的,这一来便把他的内心
也搅动了。一个希望鼓舞着他。他觉得两颗心在苦难中渐渐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
那一线光明,那一个美梦。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后的一个美梦了,如果失败,便会给他
带来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梦。他的带病容的脸上也现出喜悦的光
辉,他激动地说:“你竟然这么关心?……”她侧过脸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轻轻地答了一
句:“此外我还有什么关心的事情?”她的脸上忽然泛起红晕,她又把脸掉开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话语把他更向着希望拉近了。

他感动地抬眼看她。她穿着大小合身的时新的衣服,瘦削苗条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
倚在门上,一只膀子略略靠着门框。她似乎也难抑制感情的波动,她的身子微微地颤动着,
淡淡的脂粉香一阵一阵地送入他的鼻端。他这时又瞥见了光明与美梦,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
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里涌起来。他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吐。但是
后面牌声大响,芸十分欢喜地唤道:“大表哥,快来。快来。

我给你和个‘三翻’了。”于是光明隐藏,美梦破灭,他不得不留下一些话未说,马上
跑到芸那里去,众人在数和,在付筹码。芸夸耀地向他解说她怎样凑成了这副好牌。但是他
哪里听得进那些话?连摊在芸面前的十四张雀牌他也没有看清楚。他的脑子里所想的仍然是
蕙的事情。他茫然地立在芸的椅子背后,他感到一阵空虚,一阵怅惘。他又掉头去看蕙。蕙
依旧寂寞地倚在门上。他又起了爱怜的感情,还想过去跟她谈几句话。他正在迟疑间,蕙慢
慢地走过这面来了。他便又后悔自己没有走过去以致失却了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他看见她
默默地坐下去洗牌,后来又强为欢笑地应酬众人,他心里非常难过。他也无心看她发牌了。
他只觉得更加爱惜她,更加憎厌自己。

他们打了十圈牌,周伯涛还没有回家。周老太太说不等他了,便吩咐开饭。众人正在吃
饭,仆人周贵就进来说:姑少爷差人来接大小姐回去。

“怎么今天就来接?原说好让蕙儿在家里住一天。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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