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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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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蹲在他的床头。

这时候,我伸进热被筒的手,已给另一只手握着了,握得紧紧的。我嗅到一股人体特有的气味。

陡然,他露出了头!啊,两只红肿的眼睛。我怕——可是我本能地抽出雯妹绣的绸手绢,替他拭那拭不尽的泪水。

也许他不惯受人哄,腾的一下就坐了起来。两只前露姜芽后露鸭蛋的脚就光赤地踏在地板上。

他推开我那香香的手绢,说:“朋友,咱们要分别了。”

什么,走?我马上就用力握着他的汗手。

他用瘦削污黑的指头,在技散的头发间穿来穿去。然后光着脚走到抽屉那里,扯出一封印着“吉林”下款的信封,交给了我。

“揭吧,这是你最后的一张!”

可是,唉,攫住我心的倒不是那张邮票了。把信丢在桌边,我又去抓他那缩了回去的手。

“可是,你干么要走?”

“干么!我要当亡国奴去了!”由他那呆呆的视线,咬牙切齿的神情,可以见得出他是怀着无限愤懑的。

我这时才对他的家事发生兴趣。但无论我问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摇头。终于,他求我先走出去,让他静一下。约好今天晚上自修完了和他散散步,算是个临别纪念。

我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罗汉还直追着我问:“要了几张?还是四分的吗?”我用鄙夷一个无心肝人的眼色瞅他,并把空手张给他看,给他碰了个钉子。他嬉皮笑脸地说:“窄心眼儿,急命鬼。人家今儿个没有,不会等明儿个?”就由裤袋子里掏出他的口琴,随吹随跳地跑了。

晚上自修,我总看不下书去。看到75号椅子空空的,桌上照例摆的砚台也不见了。我就像生活里丢了一件平时不注意、而如今感到颇可留恋的东西似地那么愕然。我没心算代数,只在算草上描了许多“誓死”、“誓死”。看堂的刘老师一走近,我就马上翻翻手边的书,作作样子。及至他踱了过去,我望着这弹压者的背影,感到异常的厌恶。我等老柴摇铃,偏偏这老头子今儿晚上又打了盹。后面的兵营都已吹起那悠长而低弱的催眠号。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托辞肚子痛,跟刘老师告了假,一直跑向第三宿舍。

宿舍这时漆黑寂静。可是在楼下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哧哧地勒绳子和搬东西的声音。我带着一种预期的惊愕,登上第三宿舍的楼梯。34号里正有着咕咚咚的响声。

拉开门一看,呵,墙上那些字纸已经撕个干净,书架上堆的净是破鞋和脸盆。一个亮光光的秃头,正屈着腰,在那里捆一个柳条箱呢。我不知该喊还是该笑出来。

听见人来,他抬起了头。发亮的头上爬满了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我蹲下,带点喘,捧着这瘦削郁闷的脸:“是老赵吗?你要走了吗?”

“是的。明天八点开车。”然后他用指头掐算:十一点到天津,下午五点过北戴河,六点就过山海关。……

“可是,你干么剃成这个样儿?”

“我是扮成农民的——不,我本来就是种田人家的孩子。念书的人都危险。我不能在未见到我妈之前给他们杀死!”说完了这话,好像这“妈”字增加了他一种忧苦,而又补添了一些快慰似地,他用红炯的目光看着我。

“有这么凶吗?既然会被杀,你干么还回去?大伙儿在这里怪好的。”

“兄弟,”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由心窝里叫出的。“我这里有两本书送给你——其余的,我都捐给图书室了。”他回身半直起腰来,由桌边拿下来交给我。然后就伏在那柳条箱上叹了一口气。“以后,以后连有中国灵魂的一份报纸也看不见了。”

我接过书来一看:一本是《东北问题》,一本是《青年与满蒙》。书的里封面都用浓重的笔墨写着我的名字,下面是他赠。他还在一个小块方篆印旁边记上这阴沉的日子,这夜晚。

等我帮他系上最后的一个扣,我们就下楼到操场上散步去了。

天,黑乌乌的。几颗残星正在一朵灰云左近眨闪着。

“有月亮多好啊!”我说。

“不,”他仰起头来,“惟有这黑漆漆的才是我们的世界。”

他异常热情地扶着我的肩,一声不响地向着操场的东墙根儿走。我想开口问,但我的话又给这阴沉的情景梗塞住了。

一阵铃声,跟着一片嘈杂的人声由课室楼拥了出来。

我俩摸黑绕过篮球场,一直奔到秋千架下。他咳了一声,就倚在柱子上了。

他仰起了头,向着东北角黑黑的天空呆望。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这次回去是要拼命去。其实,唉,也许是送死去。可是我必得去。……我不怕死。我哥哥就那么被鬼子用刺刀挑了的。我恨的是——你们这种人,不明白自己的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整天吹哨!——早晚一天——”

说完了以上的话,就似乎有了新的启示似地,又用矛盾而痛苦的语调说:“其实,也不怪你们。年轻人都爱玩。爱活泼;谁爱皱眉,爱流血?可是倒霉的你是个在帝国主义者蹂躏下的中国人。你没死,是因为还没有轮到你这块儿。早晚——你就是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咳,也不成,也不成啊。”

黑影子里发出来的话说得我眼睛湿了起来。心里比爸爸不带我上青岛那回还难过多了。

我害怕——怕立在我眼前的这个活人,再过几天就真地变成刺刀下的克魂。我问他干么明知道会死,还非回去不可。

“我爸爸新近给鬼子捉去了。一家杀的就剩我们爷儿三个。我去年逃进关来,就剩他老公母俩。这回,就剩下我妈一个人了——”说到这儿他狠命地用拳头捶了一下秋千架。“我恨不得长翅膀飞了回去,落在那鬼子的身上,咬他个稀烂。”

这想法好像给了他多少快慰似的,就握住我的手说:“都怕死,就永远都当亡国奴!你还小……”

我仰头在黑暗中辨视他的脸,心下好像是说:“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

我们攀谈到熄灯后好久,才又摸着黑,缓缓地踱回宿舍。

在快走到第三宿舍门口的时候,他悄悄地说:“我明天可黑早就动身。你来不及送我的。咱们好好地握一下手吧。我这半年多也没交上一个朋友!你是我唯一的熟人。你现在不会懂得我的事——可是,你好好看我给你的书,和捐给图书室的。——记着我。我到死那一刻也记着你。作个有骨气的人。”说到这里,我的手被他重重地攥了一下,他小声说:“咱们大概不必说再见了。”

突然,他甩下我的手,向宿舍踱了去。随踱随向我扬手,意思是要我回去。我追上去,悄悄地告诉他我明早怎么也会起来送他。走远了一些的黑影子向我摆起手来。然后,门轴嗞溜一声,黑影子随着第三宿舍门窗上的那点亮光消逝了。

我气都喘不出地僵立在那里。没有风,但我浑身直打颤。想了一想,决定快回去睡下,明早好来送他。

当我爬上第二宿舍的楼梯时,双腿竟缺乏平日那股力气。黑暗里,象有一只手在抓着我的脑盖。我怕——我破例地用被子包上了头。在虚汗里,糊里糊涂地睡去。

醒来呢?唉,一睁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洗脸房叮当正响着脸盆声。一个哈欠没打完,下意识就提醒我误了一件大事。我腾的一下就跳出热被筒。当我刚落下一只脚时,才发见枕畔放着那有“吉林”下款的信封。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

我走了。羡慕你睡得那么舒坦,不忍叫醒你。昨夜

话,莫忘。邮票你撕下吧。那住址只告诉你:那就是我

去拼命的地方。无从通讯。——知名不具。

唉,唉,不中用的我。

一九三四年一月——

/



 昙

作者:萧乾

嗬,客厅算是擦完了。

虽说是清早,初夏的暑气已经在工作者蓝大褂的脊梁上散乱地画遍了湿润的斑痕。适才还酷似南洋群岛的碎块,这时已扩展得俨然成为大片的澳洲了。他喘着气,撑了那扎着红绿布条的墩布,用疲劳的眼色四下瞭望起来。

红砖壁炉上绿磁瓶里插着约翰太太早晨散步时采来的珍珠梅,像是还挂着昨夜的露珠,亮晶晶差怯怯如新娘。那为白磁裸体天使环抱着的小座钟在滴嗒地摆着,成为这和谐恬静氛围的节拍。屋角靠着黑漆钢琴的是一座柜式留声机,上面躺着三四本红边的《颂主诗歌》。这对他不算生疏。去冬,一个雪天,他曾听留声机唱过《救主诞生伯利恒歌》。低下头,红松地板经过适才的劳动,干净得一尘不染了,而且有些发亮。

他身上穿着件寒伧的蓝大褂,已经洗褪了色,裹着那营养不足的弱小躯体。他一心只希望学业完成,挣了钱,把他妈接回家去,省得老让那洋少爷猴子一般的手指甲在她苍老的睑上抓来抓去。他只能在旁愣愣地看着。

隔着薄绡的窗幔望去,草坪上五月兰向他微笑了。早晨的阳光在高耸的礼拜堂钟楼上追逐着淡绿色的爬山虎。教堂的红蓝玻璃放射出五色的光彩。院坪上,一个短打扮的工役正推着剪草车,小轮子辚辚地轧过草地,削剪着钻高了的叶梢。蓝天盖着、绿草托着的是约翰牧师的四姑娘露斯。她憨真地坐在秋千板上,一手拢着怀里那一双碧眼能够一睁一闭的洋囡囡,柔声为它唱着安眠曲。垂在粉衫上的两根金黄色的长长发辫,随着每句歌声都颤动一下。秋千板下肥胖的小腿还不时前后甩动着。摇动在秋千架旁的是一座木马,背上骑着个穿短裤的男孩。他右手紧勒着缰绳,左手捶打着木马的臀部。绷了白里透红的脸蛋,像煞有介事地向前赶着。粟色的头发随着前后的颠簸飘拂起来,威武得像是带领千军万马疾行中的骑士。

平素与幼小同伴有着亲密感情的他,这时竟咬起贫血的下唇,对窗外的“小主人”兴起莫名的嫉恨。牧师不是天天在朝会上用响亮的声音嚷着上帝多么公平吗?但等下露斯姑娘在春光里唱够了曲,抱够了囡囡跑进房里时,闪亮的地板上即刻又有了泥渍,就又得他屈下腰去擦。这时候,牧师在楼上用起早餐了:黄的牛油,白的羊奶。但他那奔五十的爹,得在车马飞驰的街心站岗。

楼上一阵皮鞋踩在地毯上的隆隆震响,一种潜伏的恫吓打断了他这不安分的念头。壁炉上的座钟已指到七点多了。记起还剩书房没擦,就忙丢下窗外明媚的风光,丢下时刻在脑里纠缠的扣结,提着沉甸甸的墩布,转身走出了客厅。

楼梯口走下一位中年妇人,竹布衫上端是一张布满忧愁的脸。她怀里抱着个金黄卷发的婴儿,那是约翰牧师的小儿子。妇人轻轻地摇动着这宝宝,用鼻音低哼着咿唔的调子。蓦地看见提着墩布的孩子,她愣愣地停下了脚,关切地问:“怎么还没干完?快擦吧。启昌,可别误了功课。”

“妈,”这叫启昌的孩子凑上去说,“功课也许上不成了,学堂里要罢课。”

“又要罢课!”这时,像是嫉妒这母子的聚谈,妇人怀抱里的婴儿用嫩嫩的小手连连向楼门指,咧开无齿的小嘴,咦咦地叫着。妇人忙抱紧了孩子,在那小脊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皱起眉头,倒过身来急促而严肃地说:“启昌,好孩子,你可不许又加入。听话,咱们穷人命苦,就惹不得事。得忍!老天爷自有眼睛——”

“老天爷,哼!凭什么——”启昌垂着头。

“听着,乖孩子。你这免费是我费了老大口舌跟牧师苦苦求来的。凭咱们这家户也配进这么阔气的洋学堂!别听人胡调唆。记住,孩子,别跟他们去——”

“但是——”启昌忽然抬起了头,赶上前去。他想把昨天班上的情景和昨晚在邻家小报上看到的上海惨案告诉他妈,但妇人怀里那囝囝红涨得难看的焦急脸色已逼她快快走开了。

望着走廊上他妈那疲劳的背影,启昌又呆呆地陷入了沉思。他记起头天上午代数班上的级会,班长报告上海南京路出了乱子。北京市的学堂全罢了课,就剩北城这两个教会学校。中三打算先发动,因为中三的胡伯祥有个哥哥在公立学堂念书。这罢课的消息还是他带来的。一时,整个课室为这消息搅乱了。坐在他后面的吕葆光嚼着口香糖捶着桌子嚷:“他们都不上课了,咱们凭什么!”这时候,启昌“这阔学堂里的一个穷孩子”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请班长报告一下上海乱子的详情。班长红着脸说不大知道。但这质问像是在班友的兴头上泼盆冷水。别人以为他反对罢课。即刻,因为月考时不帮忙而恨着启昌的吕葆光就在桌子下跺起脚来。于是,许多声“奸细”、“洋孙子”向他嚷出……

忽然启昌记起了适才他妈催他的话,就赶忙提了墩布,走进书房去了。

书房里,钢丝转椅上正坐着虔诚的约翰牧师,这精致房子的主人——启昌的校长。他的两肘伏在桌上,金丝眼镜后边那对锐利的蓝眼珠正盯着一本红边的厚书在默默地读。那是注了大字罗马拼音的华文《圣经》。从约翰牧师脚踏这黑暗大陆那年起,十几年来,这书曾忠实地陪伴他。矗立在他背后的是一幅镶了巨大棕色漆框的肖像,画着一个黑长胡须、眼眶深陷的中年人,举着一只食指朝上的手。

启昌照例站在门槛,用细小的声音问:“我可以进来擦吗?”

今天约翰牧师的脾气来得特别好。感觉出地毯上的黑影,他即刻把眼睛由书上抬起,微微笑了一下,向着这工读的学生道了声:“早安。”

“启昌,这几天学生们开了什么会?他们想捣乱吗?”约翰牧师掩起了内心的忧虑,装作很从容地问。他追逐着孩子躲避的眼光。

“我——我不知道。”孩子屈下腰去,预备卷地毯。

“不要忙那个!”约翰牧师赶上前去踩着蓝地黄龙的地毯,用讲道的声音说,“启昌,你是个忠实的孩子,上帝保佑你。你说,我待你和你的母亲好不好?”牧师抱着肘,等待一个认真的回答。

像嗅出了当前局势的严重,启昌战战兢兢地仰起了头。那竹布衫的背影又倏忽呈现在他眼前了。他小心坎里盘算着:这关系到他妈的饭碗和他的教育。在这左邻右舍挨饿的日子里,不该不知足。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

“但以后我对你们会更好的。你还年轻,将来对主大有用处。你应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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