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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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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这番使得全家人都目瞪口呆的话之后,这巡长似不关痛痒地咳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祸害人的东西呀!”妈骂着走进上房来。

一个阴影爬上我的心头。我做起一个噩梦,喉咙梗得咽不下一口气,眼睛热得发烧。这么一条英雄好汉,也将如花子一样地由他那土炕上永远地消失了吗?

“妈,老黄并没被狗咬着!让他呆在家里吧!”我满怀是悔意。

“胡说!你要跟乱葬岗子的鬼一起住吗?”

“可是——过两天他会好的!”

“他已经死了!十五天以内,随便哪天阎王抽个日子,就会把他折磨起来。他要咬一切人,不分亲戚冤家。”

“妈,我准信他不会咬我的!他不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坏!”

妈气了,捏住我的嘴巴,恶狠狠地对我说,爹爹回来要结结实实打我一顿屁股,且把胡妈喊进来吩咐:“等一下这死鬼进来,给我把屏门插上,叫他马上打行李。”

胡妈又害怕又伤心地悄然答了一声,低着头出去了。

天色由朦胧而漆黑了。传来一阵清晰而迟缓的叩门声。

这声音叩到院里人们打着颤的心上。没人敢立即答应。

妈一手拉住我,在佛前拈起素珠来。

隔了好久,才听见开门声。胡妈悄悄地走了进来。看见妈在念佛,不敢言语。只带着一脸愁苦倚在门边,尽妈用大拇指和二指一粒一粒地挤那圆珠子。看看挤到那特大的一粒时,胡妈才借着对我的口气悄悄地说:“七少爷,老黄说,看着他在宅里这些年月,准他多住一夜吧。这时候走真不大方便。”

我抱了妈妈的胳膊,默默地缠住她,求她。

“不行!”妈陡然睁开了眼,坚决地说,“你告诉他,老爷没错待他,别赖在这儿害人!”

胡妈不敢再求,只不甘心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妈,”我忍不住了,“留他一夜吧!他还跟爹爹一块儿打过仗呢!”

“瞎说!”妈瞪了一眼,“小孩子懂得什么!胡妈,赶他快走!”

胡妈将要掩上门,又退了回来。

“不给他个盘缠吗?”胡妈泪汪汪地问。

“盘缠——快咽气的人还离不开钱。真是要命鬼!”这么说着,她就回身开箱子去了。我趁机会由袋子里掏出那天他找回的五毛多票子,又倾袋子里的碎钱一并塞到胡妈手里,象在一个深坑里撒了一把土似的。

妈锁好箱子,回过身来。“他这月才作了——”她掐着指头算。“不到十天,这里是三块钱——整月的工钱。告诉他。多了我作不了主,得等老爷回来再说。”送出胡妈后,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蜷在墙角,心里难过得像个犯了罪的人。花子的眼睛,老黄的眼睛,都像水泡似的在我心上冒,一闪一闪的。

但我懂得我力量的微薄。

我清晰地听着老黄翻腾行李,哧哧拉绳子捆行李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那虚弱的咳声。

“黄爷——养养会好的。”我好像听见谁这么一声,颤巍巍地。又仿佛听见老黄咂了一声说:“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铺盖卷儿了。

象一声悠长的叹息似地,大门关上了。

这无家的游魂被人躲避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儿,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



 小蒋

作者:萧乾

送羊奶的伙计小蒋,像个仆仆风尘的北极翁,背着那条白口袋,沿着后海刚上冻的水沟向厂里踱。坡上过路的人很稀,且还没见一个体面人影儿。因为这天刚发亮的时节,正是多数穿长褂儿人的午夜呢!时间太早了些,连那些每早照例得由热呼呼被筒儿里钻出来的买卖人,也还见不着多少出了门。小蒋却不问季节,每天总照老规矩按时到厂。

他这人身体小小的,两手却异常粗大,说话时常常把双眉聚敛起来,忽然又放开。得了点零钱时他也喝盅酒,拈一支香烟叼在嘴边。精神不爽快,事情不顺利时,就花上二十个大铜子,到后门杨半仙处去测个字,看看本月份命根同什么有了冲犯。与同伴说笑话过分了时,便相互骂着,有时甚至揪打成一团。过不久,一切又像完全忘去,什么恩仇也不在意了。

他记得当年庙会的地方。还能拿起《群强报》,依稀认得出冯玉祥、张作霖那些名字、他同许多人一样,就是那么活下来,不用谁来分派,也不用自己去选择,做了一个羊奶厂的工人后,就在他自己的名分上活下来了。

在厂中谁也不大看得起他,他毫不在意。他想:运气不好,谁认识英雄好汉;时来运转,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他寄居在一个卖豆腐的舅舅家里,每天到了上工时候,就走到厂里去。先到泡了点儿紫红消毒药水的盆里去洗洗手,然后就挽起袖子,提了小小白搪瓷桶,到奶棚去挤奶。把归自已经管的十二只羊拉到栏里,挤出羊身上的精华,够了数,又把奶送到管事处去检查。再一一装进瓶子,给各个订户送去。

挤奶时,他常常想:“是谁出的主意,想得出把这白汁儿弄出来喂那些先生少爷们呢?”骑车上了街,街上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巡警阁子的红灯还没灭。他又想:“公家的电,反正不花钱。”四路电车经过后门匆匆忙忙地开过去,车里空空荡荡。只见那司机手把着光亮亮的铜把儿,他便想:“干么呢?谁见你这种傻像,管机器!”汽车从身后赶过,嘟嘟嘟地走向前去了。车上有什么女人,他就会想:“韩家潭的货,卖一回罢了。”

路上若有骑车人同他斗气,赶过他去,他高兴时就把车踏快些,比赛比赛,不高兴时便骂上一句:“摔死你这东西,赶丧事也不用那么急!”

这时节他刚好去上工。走过后海沿,对湖给太阳旗保护着的宣统岳家公馆,长长围墙下,正簇聚着黑压压的一堆人。他明白那是黑货交易的晓市。那些人还点着小洋灯,小红灯笼。什刹海上浮着一层烟雾,在雾中看去,那光亮使人记起七月的荷灯。

湖面虽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却已画上了一笔黎明序曲的银红。这时,天上依然印着一饼失了光芒淡白色的晓月。

一路骑着车,他记起了昨天一件事情:苏州胡同那所永远冒着咖啡味儿的房子,还有那永远系着白围裙势利眼的洋厨子,那条专咬黄脸皮的狼种狗。把铃一按,狗吠了,白围裙来了,咖啡味儿更浓了。“老爷还没起来,要你轻按一点!”“你老爷又不是我老爷!我从不把洋人叫老爷!”“汪汪汪!”狗叫着,老爷在楼上叫了人。会说中国话咧,毛子直脚杆,好威风,动不动就威胁着:“抓到区里去!”“你不要奶了吧,就正合式……”扶着车把,脚下蹬着,他把凡是昨天说的,听的,想的,皆温习了一番。末了他想:要不是让你一手儿,上区里就上区,我怕你毛子!

他赶过土坡尽头的小桥时,离厂只有百十来步了。桥上有从城外进来的鸡蛋挑子和三辆出城的粪车,一来一往,相互让路,慢慢地推着。从人缝里穿过去,不慌不忙走着的,是住在后海一带大户人家的厨子,和提鸟笼的老头儿。

一过桥,他心清就不同了。他快要同一个朋友见面了,那是一只发黄色的母羊。他欢喜那只羊,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鹿儿。

上了桥头,向北拐去,沿着芦苇岸是一堵写了斗大黑字的白墙,那正是消磨他的时光和精力的刘氏牧场。

他踏进高门槛儿的车门,把口袋卸在东厢房,就噘着嘴走到后院儿去了。

这儿是他的王士:广漠的人间,那么宽,各处皆结了冰,只有这儿藏着他一点温暖,一点慰藉。一拐影壁,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空间会变成匈奴的地域,时间会装成苏武年代。塞北的腥羶味,缠绵的咩咩,飘满了这块给粪润成焦红了的羊圈。圈里几只有了儿孙的老羊,在刻满了图案画似的蹄迹的地上,正散步着,且低了头嗅着,神气间活像是想从自己黑枣般的粪球中寻求些残余的食料似的。年轻的羊们则多数挤在一处,有些或侧着头撞着那对小犄角,听着那点足以冲破这沉寂空气的脆响。

小蒋刚走近栅门,二十多只羊就扑到门边来把门堵住了。一个个摇动短小的尾巴,挤出颤抖娇嫩的咩咩声……他明白,这一群小东西有的是欢迎这朋友的到来,有的却只希望趁他进来的当儿,跑出这问圈子去到外边玩玩。这个愿望他可满足不了。

他并不开门,视线果得像栅栏上的棍子。他一手把定扣在钉子上头的锁链,一手就抚着一只前爪业已搭上栅门的羔子。小蒋揉着它脖颈下绵软软的肉铃铛,盯着对面那双嵌了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发愣,像个骑士和村女在晚风中残墙上的幽会。栅栏底下站的是十多只仰着头颅的羊,也是那么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眈眈地看着他,像是怀满了嫉妒。

小蒋在向那双凝视他的同情的眼睛里寻找温暖,那是足以融化他心下这冰块似的委屈的。在那眼睛里他发现了一种友谊。

这是小蒋的鹿儿了。也就是李头儿成天骂小蒋偏心的那只。说他喂它喂得特别饱,黑豆放得也分外多。等到挤奶的时候,别的羊,他托着那有斑点的奶囊哧哧地挤,挤,一直把个球挤成了饼还不心痛。该到鹿儿了,看着那雪白的奶水针一般地向外射,他觉得对鹿儿不起。他照例总不把那奶汁挤完,常常挤一半就拉回圈里去了。等会儿李头儿看见,叫他重新挤,他就老大不高兴。因此他便和李头儿成了对头。

小蒋哗啦啦地脱开锁链,迈进圈里了。他蹲在鹿儿面前,像用一种熟悉的语言对谈似地由鼻子里哼出同样颤动,同样缠绵的咩咩,一面用指甲梳着鹿儿的皮,把一团团脱下的毛撒在地上,心下很舍不得。他用手擦去那僵直腿部的泥,又抚摩着那跪秃了皮的膝盖。这皮毛,在小蒋看来比一幅山水还要美。他闭上眼都能摸得出那绿紫的山脉怎么由脊部蜿蜒到雪白的下肚。他想着夏天他赶羊群出德胜门放草时,归途在暮色里,怎样抬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他的鹿儿帮助他温习回忆,增加幻想。

鹿儿只霎着眼,像蛇一样地吐缩着那娇小嫣红的舌头,任凭他去抚摩。它那有着君子风度的嘴巴下飘动着几根像三观庙土地爷的胡须。小蒋是死尽了亲人的孩子。如果那双大大碧蓝的眸子填上他心下对母性的需求时,这几根稀须就应该给他以父亲之感了。

“小蒋!”前院儿喊起来了。他故意不答应,可是还不敢不去。鹿儿闭闭眼,又由心坎上挤出一串连珠的哼声,而且还招惹了散在圈内各个角隅羊类的反响。小蒋就又在一簇腥羶朋友的欢送中,倒扣了锁链,赌气到前院儿去了。

“不愿意干就他妈滚!谁该替你刷瓶子呀!”小蒋刚上台阶,屋里的李头儿就绷着一脸横肉,指着躺在破桌子上的口袋说。

小蒋也不言语,硬着头皮迈进去,打开口袋,把一个个炮弹似的空瓶子使劲地顿在桌上,一面表示他在干活儿,一面也表示他正在作着无可奈何的反抗。

“别唬,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小蒋咬紧了下唇,狠狠地顶撞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开始换铅盆里的水。把六只空瓶子鸭子似地放下去,唏哩哗啦地洗了起来。

冻麻木了的手,给热水一烫,就刺痛起来。他洗出一只瓶子,照例要用那鬃刷子捅捅,迎着窗外的阳光照照瓶肚上的一块亮光。这亮光常像座仙井似地映给他看许多止住他眼泪的景象。除了自己的面庞之外,他还看见许多他想见的亲人。

当干净的瓶子已经摆满了五只桌子的时候,李头儿又气势汹汹地进来了。这回他脸上那些条横肉上又添了点如大仇将报时候得意的笑,用对即将执行枪毙的囚犯那样的口吻对小蒋说:“掌柜的请!”

这“请”字落在小蒋的心上,就是:“叫你滚!”

“差你几天钱呀,小蒋?”一到账房,掌柜的就这么破例用和蔼的口气说。

“干么呀?”小蒋不服气地反问。心下在算计着纵使这碗饭吃不长久,也不能叫他辞我,更不能为这事被辞。

“你活动活动吧!这儿柜上用不开你啦。”装出来的和蔼本来就勉强,尖酸的味儿露出了。

掌柜的伸手就去开抽屉,满打算块儿八七把这乡下佬打发走,明儿给人陪陪礼,买卖也就更稳当了。

小蒋不敢回头,因为不必回头他便已仿佛看到跟在身后的李头儿嘴角上的笑纹了。

昨天和今天两个早晨使人气厥的情形,又在他眼前重现。他看见这掌柜跟那洋厨子是一个派头。说话把手摊开又合拢来的种种姿势,恰是一路货!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说:“不成!我得问问凭什么!”

小蒋这时恨不得放一把火,由刘氏牧场烧到那几座洋房子,烧死这些黄毛和黑毛的混账东西。

“没听说过送奶子的偷吃的!你那几家又都是洋人,都是我最好的主顾。洋人不比中国人,我跟这些人得讲信用。你——你安着什么心眼儿呀!”掌柜的龇着一嘴黄牙,恶狠狠地指着小蒋说。

小蒋没想到把他委屈到这地步。

“谁——谁偷!”小蒋平常不多说话。一说话就多是有了点什么事情。他又有个小毛病:一急便结巴起来。“他瞎扯!昨天道儿滑,天又黑得路也——路也看不清。才过龙头井脚底一跌,把——把四号的那一磅洒了一点儿。那——那洋厨子瞪眼叫——叫我赔,我哪儿赔得起?凭——凭什么赔?他说,好小子,给你点戏法儿瞧吧!我说……”

“你别说了。人家信上这层也提啦,说你还跟那洋人大师傅吵嘴,弄得人家洋少爷睡不了早觉儿!”

“谁吵!”小蒋把那份乡下佬的牛脖子劲儿拿出来了,把手在胸前一盘,“我不能走!”

“顺子!”是李头儿的声音。

一个满脑袋秃疮的孩子正背着白薯秧子走过门口,他如闻圣旨般地放下薯秧,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打小蒋的铺盖卷儿!”

厂里作活儿的都知道出事了,可是各人皆知道不碍自己的事儿,不必担心。他们都偷偷伏在窗缝边或堵在账房门口看,像西湖十景就在眼前似的。

羊还在房后头咩咩地叫。偶尔还有犄角如地震似地撞在后墙上,撞在小蒋的心坎上。他的心飞到鹿儿身上。他感到不该走。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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