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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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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时此刻,比起听他这种充满血腥味儿的独自论断(当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来,我更想听他讲述他自己失去重贞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一味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插话提出了这样暗示性的问题。

“女人的问题吗?嗯,最近我可以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女人当中是有这种类型的人的。所谓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说不定这是她一生的隐私,她会把它一起带到坟墓去呢。尽管那是这种类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梦。

“对啊。有办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X型腿哩。这种女人多半是无与伦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边却露出几分轻佻……”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第五章

这女子不是从体育场内,而是从体育场外的一条路走过来的。这条路与住宅区毗连,比体育场的地面约莫低二尺。

这女子是从一幢宏伟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门走出来的。这幢宅邸有两个烟囱,有斜格子玻璃窗,还有宽阔的温室玻璃屋顶,的确给人一种容易破损的印象。隔着马路的体育场一侧,耸立着一面铁丝网,当然这无疑是由于宅邸的主人的抗议而架设起来的。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边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这女子的容颜,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那张高雅的脸,与柏木向我说明的“喜欢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这份惊愕未免太愚蠢了,因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这张脸,也许这是他的梦想。

我们有目的地等候着这女子。春光洒满了大地,对面雄峙着深蓝色的比睿山的山峰,这边出现了渐渐走过来的女子。我还没有从方才柏木讲述的那番话所引起的感动中苏醒过来。这是一番奇怪的话: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两颗星星,彼此不相接触,散在实像的世界里战国时儒分为八,孟、荀两派较重要。汉武帝独尊儒术,遂,他本人则无限地埋没在虚像的世界,以逐步实现他的欲望。这时,浮云遮挡了太阳,我和柏木笼罩在淡薄的阴影之下,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仿佛顿时露出了虚像的姿影。一切都变成灰色,捉摸不定,连自我的存在也变成不可捉摸了,惟有远方比睿山的紫蓝色山峰和缓慢走过来的高雅女子在实像的世界里闪烁,似乎谁有这两样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确是走过来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子越来越靠近,似是越来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时,她那陌生的验也就逐渐清晰起来了。

柏木站起来,咬着我的耳朵,压低嗓门深沉地说:

“走!照我说的办。”

我只好迈步走了。我与女子平行,沿着距女人所走的路约莫二尺的石墙,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

“在那儿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我便跨过低矮的石墙,纵身跳到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么。但是,紧接着,生就一双X型的腿的棺木发出了可怕的叫声,摔倒在我的身旁。当然,他是没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着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势不像是个人,一瞬间倒像是一个无意义的黑色的大污点,像是雨后路面上的一汪混浊的积水。

柏木颓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紧前方。女子顿时呆立不动。我想把柏木搀扶起来,好不容易蹲了下来,霎时间我从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带有几分轻优的嘴角、那水灵的眼睛等所有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为子的面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后企图擦身而过。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觉到她的这个意图。他叫出声来了。这可怕的叫声,在白昼阅无人影的住宅区旋荡。

“薄情人!你忍心抛下我不管吗?为了你,我才落得这样狼狈的啊!”

女子回过头来,浑身颤抖。她用干枯的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自己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勉勉强强地问了我一句:

“我怎么做才好呢?”

已经仰起头来的柏木正面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准确地说:

“你家里有药吗?”

她沉默良久才转过身去,背向我们前走来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搀扶了起来。扶起之前,他的身子显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可是,扶着我的肩膀行走时,他的身体却意外地轻盈了……

……我跑到乌丸车库前的车站,跳上了电车。电车启动驶往金阁寺时,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掌心渗满了汗珠子。

我们让那女子先行,我搀扶着柏木随后,刚要钻进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门,一阵恐怖感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扔下了柏木,连头也不回就逃回来了。连顺道回学校的时间也没有,径直在幽静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经过药铺、点心铺、电器行等店铺。这时在我的眼前闪烁着紫色和红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会的前面跑过去时,看到了黑土墙挂着成排绘有梅花家微的灯笠门口目卜了缓步同样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缘故吧。

我急于奔向什么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电车快将行至紫野时,我这才明白自己仓促赶路的心,是志在奔何金阁啊!

尽管是平日,但时值观光季节,当天金阁的游客甚众,简直是人山人海。导游老人惊异地望着穿过人群急匆匆地跑到全阁前的我。

这样,我就站在为飞扬的尘土和丑陋的人群所包围的春天的金阁前。在导游大声介绍的回响中,全阁总是佯装不知道似的,半隐藏着它的美,惟有在地面上的投影是汉明的,但乍看,恍如《众圣来迎图》上被众菩萨包围的来迎阿陀,尘埃的云却活像环绕着众菩萨的金色的云,金阁在飞扬的尘土中呈现出朦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旧颜料和磨破了的图案。这种混杂和喧嚣,渗入仁立着的细长的柱子后面,吸进了由小小的究竟须及其项上的凤凰渐渐变细耸立而连接着的发白的天空,这是不足为奇的。建筑物只在这里存在,起着管制和限制内作用。周围的躁动越来越厉害,西边面临漱清池,头顶顶着二层上突然变小的究竟顶的金阁,这座不匀整的纤细的建筑物就越发起着不断地把浊水变为清水的过滤器似的作用。人们私语中的稽戏,也没有遭到金阁的拒绝,它们却被吸进了立着的优美柱子之间,不久就会被过德成一种寂静,一种澄明。于是,金阁不觉间也在地面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动摇的地面上的投影一样的东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来,恐怖感也渐渐地减退了。对于我来说的所谓美,必须就是这样的东西。它从人生中这隔我,又从人生中保护我。

我几乎是在祈祷: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样,我就委实难以忍受。请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灭只具有同样的意义。在这种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阁那样的结构美。可以说,它只是一种痛苦的痉挛。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这里认准了自己的方向,这也是事实。不过,首先可怕的是,不得不用充满荆棘的生的碎片,让自己的手沾满鲜血。柏木以同样的程度轻蔑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本身,犹如形状怪异的球,到处碰撞,企图冲破现实的墙。这算不上是一种行为。总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伪装蒙骗着我们的现实,为清扫出一个不再蕴含丝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出危险的丑剧。

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在他的公寓里看到了如下一幅招贴画。

这是日本旅行协会印刷的一幅美丽的石版画,画面是日本阿尔卑斯山①,在蔚蓝的天空下浮现的白色山顶上,印着横写的“召唤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几个字。柏木在这排校写的文字和山顶,用红笔使劲打了个斜十字,试图一笔涂抹掉,并且在旁边潦草地写上:“所谓未知的人生,委实令人难以忍受。”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马上让人联想到他那双X型的腿走路的模样——

①日本阿尔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飞(马单)、木曾、赤石山脉的总称。

翌日,我到学校去了,但还惦挂着柏木的身体。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时候把他扔下逃跑回来,也是以友情为重的一种行为,并不感到负有什么责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里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涌起一股不安的心绪。快上课的时间,我看到柏木完全像往常一样,不自然地耸起肩膀,走进教室里来了。

课间,我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对我来说,这种快活的动作已是属于罕见的行为了。他歪了歪嘴角笑着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什么伤势?”……柏木望着我时带着一种怜悯的笑,“我什么时候受伤了?嗯?你说什么,是梦见我受伤了吗?”

我续不上话茬。在我焦灼之余,柏木这才揭开秘密说:

“那是在演戏。我不知在那条路上练了多少回这样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实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装成摔得很厉害的样子。那女子视而不见,企图擦身而过。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着好了,她已经开始恋上我了。不,应该说她已经开始恋上我这双X型的腿了。那家伙还亲自给我的腿涂上碘酒呢。”

说着他把裤管招了上去,让我看了着涂上了淡黄色的小腿。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术。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样子摔倒在路上,当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装受伤可能是企图掩饰他的X型的腿?但是,这一疑团并不构成我对他的轻蔑,毋宁说反而成为增加亲切感的缘由。我只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觉,我觉得他的哲学越是充满诈术,似乎就越能证明他对人生的诚实。

鹤川并没有用高兴的眼光来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满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却感到厌烦。不仅如此,还同他争辩,我说:鹤川你有可能获得好朋友,而对我来说,柏木与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称的。当时鹤川眼里浮现出无以名状的悲伤的神色。很久以后,每次我回忆起他的这种悲伤的神色,心头就涌上一股强烈的悔恨起。

时值5月,柏木制定了一个游岚山的计划,他怕假日人多,选定了平日旷课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说要是晴天就不去,阴天就去。他计划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而给我带来一位他的房东的女儿。

我们相约在称做岚电的京福电车北野站汇合。当天幸好是5月份罕见的阴郁的天气。

鹤川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请一周的假回东京去了。使川决不是个好摊弄是非的人。过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学,现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须隐瞒我途中行踪的尴尬。

是啊。对我来说,这次游山的回忆是苦楚的。不管怎样,我们游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轻人,可是青春年华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虚无感,给游山这一天无处不涂上了彩色。无疑,柏木是估计到这一切,才选择那种阴郁天气的日子。

这天刮西南风,风势墓地猛烈起来,又冥然而止。飘来了阵阵不安的微风。天空虽然昏暗,还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太阳的在处。一部分浮云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着多层衣服的领口处隐约可见白色的胸脯。诚然,白光是朦朦胧胧,人们都知道太阳躲藏在其朦胧的深处,而它却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样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证是真实的。他真的在两个年轻女子购保护下出现在检票口。

其中一人确实是那女子。她长着冷漠的高鼻子、轻佻的嘴角,身穿舶来布料西装,肩挂一个水壶,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前面是那个略胖的公寓房东的姑娘,无论是穿戴还是容貌都相形见细,只有那小小的下巴颏儿和紧闭的嘴唇显示了少女的娇媚。

在游览车车厢内就失去了游山所应有的快活气氛。因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争论--听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只见小姐有时像是要强忍住眼泪似地紧咬着嘴唇。公寓房东的姑娘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顾低声地哼着流行歌曲。她拍冷子冲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家附近有位特别标致的插花师傅,前些日子给我讲了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战争期间,这位师傅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个陆军军官,眼看他即将开拔,两人便在南禅寺利用短暂的时间做临别前的会面。这对情侣没得到父母的承认,别离前女方却怀了孕,可怜的是胎儿死产。这位军官非常悲伤,哀叹之余说:哪怕是一丁点儿,我也想喝喝作为母亲的你的奶汁。据说因为时间紧迫,女方当场把奶汁挤在淡茶里让他喝了。一个月后,她的情人战死了。从此师傅一直坚持守寡,过着单身生活。尽管她还很年轻,长得又很艳美,可……”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战争末期,鹤川和我两人从南禅寺的山门所望见的、令人难以立信的情景又复苏了。我有意不告诉她我当时的回忆,因为我觉得倘使和盘托出,刚才听她这番话时所受到的感动,就有可能完全辜负当时的那种神秘的感动。正因为没有和盘托出,刚才她的这番话,不仅没有解开那神秘的谈,毋宁说还使神秘的结构变成二重性,从而更进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这时,电车从鸣泷附近的大竹林边上驶了过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节,竹叶呈现一片枯黄。风微微摇曳着竹梢,枯叶落在密密麻麻的竹丛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与民毫无关系,粗大的报节盘根错节地延伸到竹林的深处,平平静静的。只有靠近铁路的竹子,在电车疾驰而过的时候,才猛烈地摇曳着。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娇出,它残留在我的眼里。这株猛烈摇曳的竹子的袅娜姿态,以娇艳而奇异的运动印象,留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渐渐远去乃至消逝……

我们一行抵达岚山,来到波月桥畔,瞻仰了迄今不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视的小督局①之墓——

①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源仲国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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