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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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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温的尸体。

这时候,我涌起一种痛切的感觉,希望周围的一切事物远离自己,哪怕是片刻。我从老师的房间退出来后,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剧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辞典和柏木赠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这个包裹连同书包,就急匆匆地赶去学校。这时候,我一心惦挂着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门,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面。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带到路旁,向他借了3000元,并要求他收下佛教辞典和他赠送的尺八,权作某种贴补。

柏木平日那种叙述反论时的哲学式的爽快性,早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咪缠着眼睛,用迷惘的眼神望着我说:

“你还记得《哈姆莱特》一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忠告了些什么吗?他说:‘不要把钱借给别人,也不要向别人借钱。钱借出去就没有了,并且还失去朋友。’”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说,“不借就算了。”

“我没说不惜呀。咱们漫漫商量吧。现在不知道我能不能凑够3000元呢。”

我不禁想起从插花师傅那里听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从女人那里榨取金钱的巧妙手段,后来还是控制住了。

“首先想想怎样处理这本字典和尺八吧。”柏木说。

话音未落,他马上就掉头往校门的方向走去,我也折了回去,与他并肩缓步而行。柏木告诉我:“光俱乐部”的学生主任作为金融黑市的嫌疑犯被逮捕了,9月被释放后,信用一落千丈,眼下处境十分困难。从今春起,“光俱乐部”主任就引起了柏木的很大兴趣,他不时出现在我们的话题中。柏木和我都确信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想到仅仅两周之后他就企图自杀了。

“你要钱干什么?”

柏木冷不防地问了我一句。我觉得这种问题不像是由昔日的柏木提出来的。

“我想旅行,出去随便走走。”

“还回来吗?”

“多半…”

“你想逃避什么吧?”

“我想摆脱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摆脱自己周围的事物所喷发出来的有气无力的气味……我终于懂得老师也是无力的,是非常无力的啊!”

“也想摆脱金阁吗?”

“是啊。也想摆脱金阁。”

“金阁也无力吗?”

“金阁不是无力。绝不是无力。但它是一切无力的根源!”

“这是你想像的吧。”柏木说。

柏木非常愉快似地咋了咋舌头,迈着夸张的舞蹈步伐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向导下,我们走进一家冷眩目的小古董店把尺八卖掉了。只卖了400元。接着顺便到旧书店,好不容易用100元的价钱,也把辞典卖掉了。柏木为了偌给我剩下的2500元,让我陪他回到自己的公寓里。

在公寓里他提出一个离奇的建议。尺八其是物归原主,辞典算是礼物,两样东西都暂且归他所有,所以卖这些东西所得的5册元也算是柏木的钱了。这500元,再加上2500元,借款当然总共是3000元。归还时止,月息按一分计算。比起“光俱乐部”的高利贷月息三分四厘来,几乎是优惠得多了……柏木拿出了纸和视台,正经八百地把这些条件都写在纸上,然后让我在借条上签字画押。我不愿意考虑将来了,所以马上用拇指沾上印泥捺下了一个指印。

……我心急如焚。把3000元揣在怀里,一走出柏木的公寓,乘上电车,在船冈公园前下了车,爬上了通向建勋神社的迂回的石阶。因为我想拍支神签,占卜旅途的平安。

石阶上坡处,右侧是义照稻荷神社涂着刺眼的朱红色的神殿,还有一对用铁丝网围着的石派。石狐嘴里叼着紫菜卷饭团,竖起尖锐的耳朵,耳朵里也涂上了朱红色。

这天阳光微弱,偶尔刮来微寒的风。登上去的石阶的颜色像是落下了一层灰尘,这是从树阴筛落下来的颜色。光线太微弱,看上去仿佛是肮脏的灰色。

一口气跑到建勋神社宽阔的前院时,我已是汗流泱背了。石阶联结着正面的前殿。向石阶伸延的是一片平坦的石板地。从左右低低地朗曲的松树伏在神路的上空。右侧是木壁色的破旧的神社办公室,大门上挂着“命运研究所”的牌子。从办公室到前殿途中,有一间白泥灰墙的仓库,从这里开始连续种植着稀疏的杉树,冰冷的蛋白色云朵饱含着沉痛的光,在这不平静的天空下,可以环视到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勋神社是以信长①为主祭神,以信长的长子信忠为陪犯的神社。这是一所简朴的神社,只有环绕前殿的朱红色栏杆增添了几分色彩——

①信长,即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

我对登石阶,礼拜之后,从架在香资箱旁的棚架上取下了一个旧六角木盆,拿在手中摇了摇,从孔里摇出了一支削得细细的竹签。竹签上用黑墨写了“十四”两个字。

我转身走下石阶,嘴里不停地念叨“十四……十四……”我觉得这数字的声音仿佛停滞在我的舌头上,渐渐带出意义来似的。

在神社办公室正门前,我求了释签。一个似于厨房洗涮活计的中年妇女,一边不停地用脱下来的围裙指拭着手,一边走了过来,毫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定送过去的十元钱。

“几号?”

“十四号。”

“请在李廊上稍候。”

我坐在窄席上等候。就在等候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的命运将由那女人濡湿、皲裂的手来决定,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可是,自己就是为了这份无意义的赌注才来的,因而也就算了。关闭的拉门里传来了相当难开的小抽屉的古老金属环的撞击声,还有掀纸页声。良久,拉门打开了一条小维。

“哦,给您。”

女人说着递出一张薄纸来,然后又把拉门关上。纸的一角上被女人的手指濡湿了。

我读了一遍。上面写着“第十四号凶”。

释语是:

改有此间者这为八十神所灭

大国主命神速烧石飞矢的劫难,靠御祖神的教示应离开

此国,悄然逃避的前兆。

这就是说,万事不如意,前途令人担心。我并不害怕。往下看,下段话多项目中的旅行一项这样写道:

“旅行--凶。尤其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决计奔西北方向去旅行。

开往敦贺的列车,从京都站发车时间是上午6点55分。寺庙起床时间是5点半。10日早晨,我一起床马上换上制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因为他们都习惯对我视而不见。

拂晓时分的寺庙,各处稀疏地分布着扫除的人们,有的清扫,有的揩扶。6点半以前是扫除的时间。

我打扫前院。连书包也没有携带,仿佛是从这里突然被神仙隐幕起来似的,外出旅行就是我的计划。我幻想着:我和茗帚在黎明中微微发白的沙石路上晃动。突然答帚倒下,我的身影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必须是这样出走啊。

我没有向金阁告别,原因也在于此。因为必须是突然从包括金周在内的我的全环境中把我夺走。我渐渐向山门扫去。透过松树梢,可以望见晨星在闪烁。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应该出发了,几乎可以说成是振翅待发。总之,我必须从我的环境中,从束缚着我的美的观念中,从我的坎坷不幸中,从我的结巴中,从我的存在条件中出发了。

省帚像是果实离开了果树似的,很自然地从我的手里掉落在黎明前的黑暗的草丛中。在林木的遮掩下,我蹑足向山门走去。一出山门,就一溜烟地起步跑了。首班市营电车已经靠站了。车厢里稀稀拉拉地散坐着一些像是工人模样的乘客。我沐浴在车厢内璀璨的灯光下,自己好像从未曾到过这样光亮的地方。

这次旅行的细节,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的出走,并不是没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中学时代一度修学旅行过的地方。但是,渐渐接近了这地方的时候,由于出发和解放的思绪过分强烈,我感到我前方仿佛只有一个未知的领域。

飞奔着火车的这条路线,是通向我故乡的熟悉的路线。不过,我从来没有以这样新鲜、这样稀罕的姿态眺望过这样陈旧的熏黑了的列车。车站、汽笛,乃至黎明时分扩音器混浊的回响,都重复着同样的一种感情,强化这一种感情,在我眼前展开了净是令人醒目的抒情的展望。旭日把宽阔的月台划分成段。奔跑在上面的鞋声、裂开的木屣声、平静而单调的不停的铃声,以及从站上小贩的篮子里拿出来的蜜桔的颜色……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是委身于我的庞大的一个个暗示和一个个先兆。

车站上任何细微的片断,都被拉向别离和出发的统一的情感世界里了。在我眼皮下向后退的月台,是多么的大方、有礼地向后退啊。我感受到了。这种钢筋水泥的无表情的平面,通过不断从那里移动、别离、出发,使它显得多么的灿烂辉煌啊!

我信赖火车。这种说法多么可笑。虽然可笑,但自己的位置是从京都站起一点一点地向远方移动,在保证这种难以置信的思绪方面,只能是这样说了。鹿苑寺之夜,我好几次听见货运列车驶过花园附近的汽笛声,如今自己乘上这趟列车不分昼夜地确实奔向我的远方,这只能说是一种神奇啊。

火车沿着我当年与生病的父亲一起看过的群青色的保津峡奔驰。也许是受气流的影响吧,从爱宕连山和岚山西侧起至园都附近一带的气候,与京都市截然不同。10月、11月、12月期间,晚上11点至翌日上午10点光景,从保津川泛起的雾河很有规则地笼罩着这个地方,这雾霭不断地流动,很少有中断的时候。

田园朦胧地展现,收割后的田地呈现出一派零绿色。田埂上的稀疏林木,高低大小错落有致,枝叶修剪得很高。细树干全部用当地称做蒸笼的稻草束围了起来,依次地在雾合中出现了,其状活像林木的幽灵。有时,在车窗的紧跟前,以视野所不及的灰蒙蒙的田地为背景的一株相当鲜明的大柳树出现了,它沉甸甸地垂下湿透了的叶子,在雾霭中微微摇曳。

离开京都时,我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精神,如今却又被导向对故人们的追忆。对有为子、父亲和鹤川的怀念,在我内心中唤起了无法形容的亲切感,我怀疑自己是否只能把故人当做活人来爱呢?抑或是古人比起活人来,有一到更加容易把人喜爱的形象呢!

在不太拥挤的三等车厢里,也有许多难以爱的活人,他们有的慌慌张张地抽着烟,有的剥着蜜桔皮。邻座的一个像是一民间团体董事模样的老人在大声说话。他们一个个都穿着陈旧的不舍身的西装,其中一人的袖口还露出条纹里子的破绽来。我再次感到凡庸并不是随年龄的增长而有所衰颓。这些农民装扮的人的黝黑而皱巴巴的脸,连同因酗酒而嘶哑了的声音,表现出一种应该说是凡庸的精华。

他们在议论着人们关于应该让民间团体捐献的评论。一个沉着的秃头老人没有加人议论,一个劲地用不知洗过几万遍的发黄的白麻手绢在指手。

“瞧这双黑手,是给煤烟自然弄脏的,真糟糕。”

另一个人搭话说:

“您是曾经就煤烟问题给报社投过稿的呀!”

“不,不!”秃头老人否认了,“总之,真伤脑筋啊!”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里不时说出金阁寺和银阁寺的名字来。

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必须让金阁寺和银阁寺捐献更多的效。尽管报阁只有金阁的一半收入,也是一笔巨大的金额啊。举例来说,金阁年收人估计在500万元以上,寺庙的生活是禅家之常,加上水电及,一年费用充其量是20多万元。余下的钱是怎样处理的?一提起这件事,大家都相继发言了。有人说寺庙让小和尚吃冷饭,老和尚自己却每晚到抵园去寻欢作乐。寺庙的收入也不用上税,是同享受治外法权一样。像这种地方,就必须无情地要求他们捐献。

那秃头老人依然用手用指手,人们的话头一中断,他就开口说道:

“真伤脑筋啊!”

这句话就成了大家的结论。老人一个劲儿地指,一个劲儿地擦,手上连煤烟的痕迹也没有了,放出了像小坠子般的光泽。实际上这双现成的手,与其说是手,毋宁说是手套更确切。

说也奇怪,这是第一次传到我耳朵里的社会批评。我们属于僧侣的世界,学校也是在这个世界里,寺庙彼此之间没有开展批评。但是,老董事们的这番对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震惊。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是吃了冷饭。老师是常去逛了抵园……对我来说,用老董事们的这种理解方法来理解我,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厌恶感。以“他们的语言”来理解我,使我难以容忍。“我的语言”同“他们的语言”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看到老师同抵园的艺妓一起行走,我希望他们也能想起我不会陷入任何道德上的厌恶。

老董事们的对话,只在我的心灵上留下犹如见庸的移动的香味和些许的厌恶,尔后逝去了。我无意仰仗社会支持我的思想,也无意将社会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说过向那样,不被人所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车厢的门扉突然打开了,公鸭嗓的小贩胸前挂着一个大篮子出现了。我忽然觉得肚子饿,买了一盆盛满像是用海藻做的绿色面条吃了。雾散了,天空依然是一片阴沉沉。丹波山脊的贫瘠土地上,开始望见种植桔树的户户造纸人家。

不知为什么,舞鹤湾这个名字像以往一样引起了我的心潮激荡。我的童年是在志乐村度过的,从我童年时起,它就是看不见山海的总称,终于成了“海的预感”这个名字了。

这看不见的海,从耸立在志乐村后面的青叶山顶上就可以清楚地望及。我曾两次登上了青叶山。第二次攀登时,我正好望见联合舰队进舞鹤军港的情节。

停泊在粼光闪闪的湾内的舰队,也许是在秘密地集结吧。凡是与这支舰队有关的事都属于机密,我们甚至怀疑这支舰队是真的存在吗?因此远远望见的联合舰队,就像只知其名,只在图片上看到的威严的黑水鸟群,它们不晓得自己被别人所窥视,只顾在凶猛的老鸟警戒的庇护下,悄然在那里嬉戏沐浴。

……乘务员来回通报前方站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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