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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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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得上课,却惟独经常去图书馆。5月的一天,我遇见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见我回避的样子,就兴致勃勃地追赶上来。我心想:假使我拔腿就跑,他的X型的腿是不可能追上的。但是,这种想法反而使我停住了脚步。

柏木揪住我的肩膀,气喘吁吁。这大概是在放学后的五点半光景,为了避免碰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后,绕到校舍后面,从西边简易的教室和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通路走过来。那里是一片荒地,野菊丛生,地上扔下了许多纸屑和空罐,悄悄地溜进来的孩子们在投棒球。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使放学后落满灰尘的成排书桌的教室显得格外空荡无人。

我停住脚步,是在我经过那里向主楼西侧走去,来到挂着“工作室”牌子的花道部小屋前的时候。沿墙耸立的成排樟树,越过小屋屋顶,把透过阳光的细小的叶影,映现在主楼的红砖墙上。沐裕着夕照的红砖美极了。

柏木喘着粗气,靠墙支持着身子。樟树摇曳的叶影,给他那副总是憔悴的脸增添了光彩,并投以奇妙地跃动的影子。也许是与他不相称的红砖的反衬下才显得这样的吧。

“是5100元哩。”柏木说,“到这个5月底,就是5100元哩。你的这笔债,要靠自己是越来越难以还清喽。”

柏木说着从衣兜里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措据--这些借据他总是放在衣兜里——掏了出来,摊开让我看了看。我刚要伸手去拿,他慌忙地守好又放回衣兜里,大概是怕我把它弄破了吧。我的眼睛里只留下了刺眼的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指纹显得格外的凄惨。

“快点还吧。也是为你好嘛。管它是学费还是别的什么钱,不都是可以挪用吗?”

我默不作声。面临世界的悲惨结局,我还有义务还债吗?我受诱惑的驱使,本想以此向柏木做点暗示,但又打消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怕结巴难为情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连这个也知道你结巴了嘛。连这个……”他说着,用拳头敲了敲夕阳映照的红砖墙。拳头沾上了暗棕色的粉末。“连这堵墙,整个学校,谁不知道问!”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言一声,与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的棒球扔们了,滚到我们两人中间来了。柏木想把它捡起扔回去,于是弯下腰来。我生起一段恶作剧的兴趣,我想看他是怎样活动他的X型的腿,让手够着落在前面一尺远的棒球。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腿上。柏木察觉之快,可以说简直是神速的。他挺直了还没有完全弯下的腰板,凝视着我。他的眼睛含有一种不像是他的、缺乏冷静的憎恨。

一个孩子提心吊胆地走近来,从我俩的中间拉起棒球拔腿就跑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是这种态度,我也有我的考虑。不管怎么样,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尽量拿出对策来,你也要有这点思想准备同。”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渐少,学生们各自开枪做画故里的准备。这是难以忘怀的6月10日发生的事。

一清早起,雨就下个不停。入夜,变成诗防大雨了。晚餐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晚上八点光景,从客殿通往大书院前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有来宾造访难得不外出的老师的住处。但是,那脚步声有点奇异,好似乱雨敲打木板ti的声音。前边领路的师兄弟的脚步声是稳重而有规律的,而客人的脚步走在底退的旧木板上却发出了异样的吱吱声,且相当的迟缓。

雨声笼罩着鹿范寺黑暗的屋格。溅落在古老的大寺庙的两,圆满无数空荡荡的带零臭味的房间。可以说,雨完全占据了在。无论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客设,充盈于耳的是雨声。我想,现在占据着金阁的是雨。我把房间的拉门打开了一条缝,只见铺满石子的小中院溢满了雨水,水从这石子流向那石子,迈出了光泽的黑色脊背。

新来的师兄弟从老师的起居室折了回来,把头探进我的房间,说:

“有个叫柏木的学生到老师的房间去了,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顿时不安起来。这个白天任小学老师、架着一副近视镜的汉子刚要走,我就把他叫住,请他进屋里来。因为我无法忍受一边想像在大书院的那番对话,一边孤身独影地待着时的氛围。

过了五六分钟,传来了老师的摇铃声。铃声震破了雨声,凛然地响彻了四方,复又戛然而止。我们面面相觑。

“叫你呐!”新来的师兄弟说。

我勉强地站起身来。

老师在桌上摊放着按了我的拇指纹的借据,他拿起借据一角,让跪坐在廊道上的我瞧了瞧,没让我进屋。

“这确实是你的指纹吧?”

“是。”我回答道。

“你干了让我们为难的事啊。今后若再发生这等事,寺庙就无法再留你了。请你好生记住。另外还有……”老师话到这里,就缄口不言,大概是顾忌柏木在场吧。接着他又说:“钱由我来还。你可以退下去了。”

这句话使我有闲暇看了看柏木的脸。他带着一种奇妙的神色坐在那里。他到底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行恶时的他做出的一副表情,似是自己意识不到的、从性格的核心拍出来的、最纯洁的。只有我才了解这一点。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雨声淅沥,我在孤独中蓦地获得了解放。师兄弟已经不在了。

“寺庙就无法再困你了!”老师说。我第一次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可以说我得到老师的许诺了。突然间,事态变得明朗了。老师早就有了驱逐我的念头。我必须果断从速行事。

假使柏木没有采取像今晚这样的行动,我也就没有机会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也许会再推迟果断的行动。一想到给我下决心的力量是柏木,我的心头就油然涌起一段对他的奇妙的感谢之情。

雨势没有减弱的兆头。时令6月,还觉微寒,昏暗的灯光下,被门板围起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显得特别荒凉。这就是我前住房,或许不久我就会从这里被撵走。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变了色的角席的黑边已经破损、歪扭,露出硬线来了。进入黑暗的房间,拧开电灯时,我的脚趾经常被破席拴住,可我也没有去修补一下,我的生活热情与铺席这类事是毫不相关的。

夏季临近,五铺席宽房间的空间,充满了我的又馊又臭的气味。可笑的是,我是僧侣,而且带有青年人的体具。臭气甚至渗入四个角落上的黑惺惺的大旧柱子和旧板门里。这些东西经过天长日久,从老朽的木纹缝里散出了小生物的恶臭来。这些往子和板门化为半带腥臭味的不动的生物。

这时候,刚才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了过来。我站起身子,走到廊道上。只见柏木以承受着老师起居室的灯光的陆舟极高举起的濡湿了的黑乎乎的绿色树梢为背景,呆然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姿势活像是机械动作突然停止似的。我的脸上浮现了微笑。柏木看到我,脸上才露出了近似恐怖的神情。我对此心满意足。我说:

“到我的房间里来坐坐吧。”

“什么呀,别吓唬人嘛。你这个人真怪。”

……柏木总算用平时蹲坐的动作,慢悠悠地侧着身子坐在我劝坐的薄坐垫上。他抬起头来扫视了房间一圈。雨声像一块厚厚的垂帝机户外封闭起来。溅在窗外窄廊上的雨点,偶然反弹在拉门上。

“嘿,你别怨我呀。我所以不得不打出这一手,完全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不去说它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印有鹿苑寺字样的信封,数了数钞票。钞票是今年正月发行的崭新的千元票。只有三张。我说:

“这里的钞票很整洁吧。老师有个洁癖,每隔三天就让副司拿零钱到银行去兑换新票。”

“瞧,只有三张。你们这里的住持真吝啬,说什么是学生之间的借贷,付利息是不能承认的。然而,他自己却拼命地赚。”

柏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失望,使我由衷地感到愉快。我毫无顾虑地笑了。柏木也随之笑了。然而,这种和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收起笑脸的他,望了望我的领头,像是要推开我似地说:

“我知道了。最近你想干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视线的力量。但一想到他那种对“毁灭性”的理解与我的志向背反甚远,我就又恢复了平静。我的回答丝毫也不结巴了。

“不……没什么”

“是吗?你真是个怪人。你这家伙是我迄今见过的人中最怪的一个闪。”

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我嘴角尚未消失的可爱的微笑而来的,然而我确实预想到他绝对体察不到我心中涌出的感谢的意味。这种确实的预想,使我更加自然地舒展我的微笑。在人世间通常的友情的平面上,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已经决定回老家了吗?”

“嗯。打算明天回去。过过三富的夏天吧。虽说那里也很寂寞……”

“最近就不能在学校见面喽。”

“还说呢,你压根儿就没来上课嘛。”

话刚落地,柏木连忙解开制服的胸扣,摸了摸里兜。“回老家之前,我想让你高兴高兴,就把它带来了。你不是曾乱出高价把这家伙买来吗。”

他将四五封信扔在我的书桌上。看见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惊,这时柏木若无其事地说:

“你不妨读读吧。这是鹤川的遗物。”

“你同鹤川的关系很亲密吗?”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亲密。不过,他生前很不愿意让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惟独对我才说心里话。他过世已经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让人看了。特别是你同他很亲密,我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单独让你看看。”

写信日期都是临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几乎是每天一封,从东京寄给柏木的。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封信。这样看来,他回到东京的翌日就每天给柏木写信了。字迹无疑是鹤川的,字体带棱带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点妒忌。鹤川在我面前没有任何虚伪,总是表现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还说几句柏木的坏话,非难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却一味对我隐瞒与柏木之间这样亲密的交情。

我按写信日期顺序,开始阅读他写在薄信纸上的小字。文笔之差无法形容,思考也处处停滞,不易读下去。不过,从文章的前后来看,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痛苦的情绪来。读到最后的信时,鹤川的苦痛就鲜明地跃然纸上了。随着一封封读下去,我潸潸泪下。我虽然哭泣,但心中却惊愕于鹤川这种凡庸的苦恼。

那只不过是一桩随处都会存在的小小的恋爱事件罢了。也只不过是同双亲不允许的对象进行不幸的不请世故的恋爱罢了。大概这是写信的鹤川本人不觉间犯了感情的夸张吧。下面这段话使我愕然。

“现在回想起来,这桩不幸的恋爱,可能是由于我的不幸的心灵造成的。我天生拥有一颗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开朗。”

读完的这最后一封信的结尾,是用激流般的语调来终了的。这时,我才对迄今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说不定是……”

我刚开口,柏木就向我点了点头。

“是啊。是自杀。我只能这样认为。他家里人为了体面,才搬出死在什么卡车底下的故事来。”

我愤怒了,结结巴巴地追问柏木:

“你、你给他写、写回信了吧?”

“写了。据说是在他死后才送到的。”

“你写了什么?”

“只写了‘你别死’几个字。”

我缄口不言了。

我一直确信感觉不曾欺骗过我,如今这种确信变得徒劳了。柏木点明了要害:

“怎么样?读了它,你的人生观是不是改变了?计划是不是要重新修订?”

鹤川辞世三年后,柏木让我读这几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我虽然受到如此的冲击,但他少年时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阳光透过叶缝隙流泻下来的斑斑点点地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的情景,并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褪。鹤川作古了,三年后他这样地变形,托付于他的东西同死一起消失了。这一瞬间,这些东西却反而以另一种现实性复苏了。比起记忆的意义来,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因为我确信,不信赖它的话,生的本身就势必处在崩溃的状态……柏木俯视着我,他满足于地的手竟敢对精神进行杀戮。

“怎么样?心里准有什么东西毁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着容易毁掉的东西而活着。我的亲切表现,就是只顾把它毁掉。”

“如果不毁掉呢,你怎么办?”

“你太稚气了,不要不服输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让你知道,认识是能够使这个世界变形的。听明白了吧?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任何一个世界。只有认识,才能使世界在不变的情况下,在原来的状态下变形。从认识的眼光来看,世界是永久不变的,而且也是永久变形的。也许你会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可以说,为了能够忍受这种生,人类掌握认识的武器。动物就不需要这种玩艺儿,因为动物没有什么忍受生的意识啊。认识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动地变成人类的武器。尽管如此,那种忍受性丝毫也未能减轻。仅此而且。”

“你不认为忍受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啊。除非发疯,或者死去。”

“让世界变形的,绝不是什么认识嘛。”我情不自禁地冒着差点自白的危险反驳说,“让世界变形的,是行动。只能是行动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来了。行动来了。你不觉得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记得我曾谈过《南泉斩猫》的那只猫,那只无与伦比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所以相争,是因为他们认为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培育猫,让它美美地进入梦乡。南泉和尚是个行动者,他巧妙地把猫斩死,然后扔掉了。后来来了个赵州,他把自己的鞋顶在头上。赵州想说的,就是这样的。他还是懂得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人梦的东西。其实,各自的认识,所谓各自的认识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所谓认识,是人类的海洋,也是人类的原野。它就是人类一般存在的状态。我以为他所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你现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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