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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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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呈现在纸上的虽只是山林,邱壑和泉石,而画师底品格,胸襟,匠心和手腕却笼罩着全景,弥漫于笔墨卷轴间。  

反之,寒山拾得底诗,满纸禅语,虽间有警辟之句,而痕迹宛然:自己远未熔炼得到家,怎么能够深切动人?王安石以下底谶语似的制作更不足道了。  

一九三四年九月至十二月  

(据一九三六年初版《诗与真二集》商务印书馆》
 


 梁宗岱译里尔克

 严重的时刻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这村里 

这村里站着最后一座房子, 

荒凉得象世界的最后一家。 

这条路,这小村庄容纳不下, 

慢慢地没入那无尽的夜里。 

小村庄不过是两片荒漠间 

一个十字路口,冷落而悸惴, 

一条傍着屋宇前去的通衢。 

那些离开它的,飘流得远远, 

说不定许多就在路上死去。 

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 

(陈注:原题DIE WEISE VON LIEBE UND TOD DES CORS CHRISTOPH RILKE,目前通译为《旗手克里斯托弗·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 

骑着,骑着,骑着,在日里,在夜里,在日里。 

骑着,骑着,骑着。 

勇气已变得这么消沉,愿望又这么大。再没有山了,几乎一棵树都没有。什么都不敢站起来。许多燥渴的陌生茅舍在污浊的泉边伛偻着。举目不见一座楼阁,永远是一样的景色。我们的眼睛是多余的了,只在夜间有时仿佛认出路来。或许我们每夜重走我们在异域的太阳下艰苦跋涉的一段路里?那是可能的,太阳是沉重的,象我们家乡的盛夏一样。但我们已经在夏天辞别了。女人们的衣裙在绿野上已经闪耀了许多时。我们又骑了这许多日子。那么总该是秋天了罢。至少在那边,那里许多愁苦的女人认识我们的。 

那来自朗格脑的在鞍上坐稳了说:“侯爵先生……” 

 他的邻人,那精微的小法国人,最初说了又笑了三天。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象一个想睡的小孩一样。尘土铺满了他雪白的衣领,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在那丝绒的鞍上渐渐地萎谢了。 

但那来自朗格脑的微笑说:“你眼睛很奇特,侯爵先生。你一定象你母亲……” 

 于是那小法国人又畅茂起来,弹去领上的尘土,仿佛簇新一样。 

有人谈起他的母亲。大概是个德国人罢。他高声慢慢地选择他的字句。象一个扎花的少女凝思着试了一朵又一朵,却不知道整个儿成什么样子 :——他这样配合着他的字句。为快乐呢?为悲哀呢?大家都倾听着。连吐痰也停止了。因为那是些懂得礼法的贵胄们。就是那人丛中不懂德文的,也豁然晓悟了。感觉着一些零碎的字句:“晚上……我年纪还很小……”。 

于是他们都互相走拢来了,这些从法国和布公纳,从荷兰和比利时,从卡林特的山谷,从布希米的市镇和里沃坡皇帝那里来的贵胄们。因为一人所叙述的,大家都感觉到,并且简直一样。仿佛只有一个母亲似的…… 

这样,大家骑着又走进了黄昏,一个任何的黄昏。大家又沉默起来了,但大家已经有那光明的字句在一起了。于是那公爵脱下他的头盔。他那黑暗的头发是柔软的,很女性地披在他颈背上。现在,那来自朗格脑的也分辨出来了:一些什么远远地站在光辉里,一些瘦长、阴暗的什么。一支独立的圆柱,半倒了。后来,他们走过了许久之后,他忽然想起那是一坐圣母像。 

燎火。大家坐在周围等着,等着一个人唱歌。但大家都这样累了。红色的光是沉重的。它歇息在铺满尘土的靴上。它爬到膝上,望进那交叠的手里去。面庞全是黑漆漆的。可是那小法国人的眼睛一霎时却闪着异光。他吻了一朵玫瑰花;现在,让它继续在胸前谢去罢!那来自朗格脑的看见他,因为他睡不着。他沉思着:我没有玫瑰花,没有玫瑰花。 

于是他唱起来了。那是一支凄凉的古歌,他家乡的少女们,在秋天,当收割快完的时候唱的。 

那矮小的侯爵说:”你很年青罢,先生?” 

那来自朗格脑的,半忧郁,半倔强地说:“十八岁”。——然后他们便沉默了。 

半晌,那法国人说:“你在那边也有未婚妻吗,公子先生?” 

“你呢?”那来自朗格脑的反问。 

“她有你一样的金发。” 

他们又沉默了,直到那德国人喊道:“但是什么鬼使你们坐在鞍上,驰骋于这瘴疬的蛮土去追逐这些土耳其狗呢?” 

那侯爵微笑道:“为了回来。” 

那来自朗格脑的忧郁起来了。他想起一个和他游戏的金发女郎。粗野的游戏。于是他想回家去,只要一刻,只要他有时候对她说:“玛德莲娜,——宽恕我以往常常是这样罢!” 

“怎么——常常是这样?”那年青的贵胄想。——于是他们去远了。 

有一次,早上,来了一个骑兵,然后两个,四个,十个。全是铁的,魁伟的。然后一千个:全军队。 

得要分手了。 

“吉利的凯旋,侯爵先生。” 

“愿圣母保佑你,公子先生。” 

他们依依不舍。他们忽然变成朋友,变成兄弟了。他们互相需要去进一层互诉衷曲;因为他们相知己这么深了。他们踟蹰着。周围正忙作一团,马儿杂沓着。于是那侯爵脱下他那大的右手套。从那里取出玫瑰花,撕下一瓣来。象人家撕破一个圣饼一样。 

“这将保佑你。再会罢。”——那来自朗格脑的愕然。他定睛望着那法国人许久。然后把那陌生的花瓣溜进衬衣里去。它在他的心涛上浮沉着。号角声。他驰向军队去了,那年少公子。他苦笑:一个陌生的女人保佑着他。 

一天,在辎重队中,咒骂声,欢笑声,五光十色,——大地全给弄得晕眩了。许多彩衣的童子跑来,争论和叫喊。许多少女跑来。飘荡的散发上戴着紫色的帽。呼唤。许多仆从跑来,铁黑得象徬徨着的黑夜一样。那么热烈地抓住那些少女们,她们的衣裙被撕破了。把他们逼近大鼓边。在那些渴望的手的粗野的抵抗下,鼓儿全醒来了,仿佛在梦中它们怒吼着,怒吼着……晚上,他们献给他许多灯笼,奇异的灯笼,酒在许多铁头巾里闪耀着。酒吗?还是血呢?——谁分辨得出来。 

终于在士波克面前了。那伯爵矗立在他的白马旁边。他的长发闪着铁光。 

那来自朗格脑的用不着问人。他一眼认出那将军,从骏马上跳下来,在如云的尘土中鞠躬。他带来了一封把他介绍给伯爵的信。但伯爵下令说:“给我读这张破纸罢。”他的嘴唇并没有动弹。这用不到它们;它们恰好是为咒骂而设的。至于其余的,他的右手可以说话。够了。你可以从他右手看出来。那年青的公子早读完了。他不再知道站在什么地方。他只看见士波克。连天空都隐灭了。于是士波克,那大将军说: 

“旗手。” 

这已经很多了。 

大队驻扎在拉亚伯以外。那来自朗格脑的独自往赴。平原。黄昏。铁蹄在烟尘滚滚中闪耀。然后月亮升起来了。他从手上可以看出来。 

他梦着。 

但有些东西向他叫喊。 

尽管喊,尽管喊, 

把他的梦撕破了。 

并不是一个猫头鹰。大慈大悲: 

一棵孤零零的树 

向他喊着: 

“人呀!” 

他定睛看:那东西竖起来。一个躯体 

靠着树干竖起来,一个少妇 

血淋淋,赤裸裸的, 

扑向他:“救我罢!” 

于是他跳下那黑漆漆的绿野 

斩断了那如焚的绳索; 

他看见她的眼睛燃烧着, 

她的牙龈紧咬着。 

她笑吗? 

他打了个寒噤。 

他已经骑在马上 

在黑夜里疾驰了。手里握着鲜血淋漓的绳子。 

那来自朗格脑的聚精会神写一封信。他慢慢地铸就了一些严肃端正的大字: 

“我的好妈妈, 

骄傲罢:我打大旗呢! 

放心罢:我打大旗呢! 

好好地爱我:我打大旗呢!” 

然后他把信塞进衬衣最秘密处,和玫瑰瓣一起。并想:它不久便被薰香了。又想:或许有一天有人发见它罢……又想:因为敌人近了。 

他们的马踏过一个被残杀的农夫。他的眼大大地张开,里面反映着一些什么;没有天空。一会儿,群狗狂吠着。于是终于到了一条村庄了。一座石堡矗立在许多茅舍上。一条宽大的桥伸向他们。门大开着。喇叭高唱着欢迎。听呀:人声,鏦铮声,犬吠声!院里,马嘶声,马蹄杂沓声和呼叫声。 

休息。做一次宾客罢。别老把可怜的食物献给自己的欲望。别老以敌人身分抓住一切;任一切自然来临和知道一次罢:一切来临的都是好的。让勇气一度松懈和在丝织的桌布边叠起来罢。别老作军人。一度把革带解开,领子打开,坐在丝绸的椅上罢,而且直到指尖都是这样:洗了一个澡。而且先要再认识女人是什么,和那些雪白的怎样做,和那些蔚蓝的是怎样;她们的手发出怎样的芳香,和她们的歌怎样唱,当那些金发的童子捧来了许多满承着圆融的果实的美丽杯子时。 

晚餐开始了。不知怎的竟变成了盛宴。熊熊的火焰闪耀着,声音颤动着,从杯与光里流泻出一片模糊的歌声,而终于从些慢慢成熟的节奏溅射出跳舞来。大家都被卷进去了。那简直是一阵浪汹涌在客厅里;大家互相邂逅又互相挑选,分手又再见,晕眩着光辉,又摇曳在那些热烘烘的女人衣裙中的阵阵薰风里。 

从阴暗的酒和万千朵玫瑰花里,时辰在夜梦中喧响地消逝了。 

其中一个站在这辉煌里,惊讶着。他生来是那么样,竟不知道会不会醒来。因为只在梦中人们才看见这样的奢华和这样的美女的盛宴:她们最轻微的举动也是落在锦缎里的一个折纹。她们用如银的话语来织就时辰,而且有时这样举起她们的手 ——你简直以为他们在你所不能到的地方采撷些你看不见的玫瑰花。于是你便做梦了;你要饰着她们的妩媚和戴上另一种幸福,并且为你的空虚的前额夺取一个花环。 

其中一个,穿着白绸衫的,知道他不能醒来;因为他是醒着的,却给现实弄昏迷了。于是他惴惴地逃到梦里去,站在园里,孤零零地站在黑漆漆的园里。于是盛宴远了。光又说诳。夜围绕着他,怪清凉的。他问一个俯向他的女人说: 

“你是夜吗?” 

她微笑。 

于是他为他的白袍羞了。 

他想要在远方,独个儿,并且武装着。 

全副武装着。 

“你忘了你今天是我的仆从吗?你想抛弃我吗?你逃往哪里去?你的白袍赐给我你的权……” 

………… 

“你惋惜你的粗服吗?” 

………… 

“你打寒噤?……你思家吗?” 

公爵夫人微笑了。 

不。但这只因为他的童年从肩上卸下来了,他那温软深暗的袍。谁把它拿掉呢? “你?”他用一种他从未听见过的声音问。“你!” 

现在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他赤裸得和一位圣者一样。清而且癯。 

堡垒渐渐熄灭了。大家都觉得怪沉重的:为了疲倦,为了爱,为了醉。经过了许多战场上空虚的长夜:床。橡木的大床。在这里祈祷完全异于在那些凄凉的战壕上,那,当你快要睡的时候,变成了一座坟墓的。 

“上帝,随你的意罢!” 

床上的祷词是比较简短的。 

但比较热诚。 

阁上的房子是黑暗的。 

但他们用微笑互相映照他们的脸。他们瞎子似的在他们面前摸索,把另一个找着了当作门。几乎象两个在夜里畏怯的孩子,他们互相紧抱着。可是他们并不害怕。没有什么忤逆他们;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因为时间已经崩溃了。他们在它的废墟外开花。 

他不问:“你丈夫呢?” 

她不问:“你的名字?” 

因为他们互相找着,为的是要变成大家的新血。 

他们互相赐给千百个新名字,又互相收回去,轻轻地,象收回一只耳环一样。 

在廊下一张椅子上,挂着那来自朗格脑的衬衣,肩带,和外套。他的手套在地板上。他的大旗靠着窗户僵立着。它是黑色而且薄薄的。外面狂风疾驰过天空,把夜撕成了片片,黑的白的。月光象一道长的闪电,静止的旗投下些不安的影子,它梦着。 

一扇窗是开着的吗?狂风到了屋里来吗?谁把门摇动?谁跑过各厅房?——算了罢。任凭谁也找不着阁上的房。仿佛在一百扇门后面是这两人共有的大酣睡;共有到象同母或同死一样。 

是早晨吗?什么太阳升起来了呢?这太阳多大!是鸟雀吗?到处都是它们的声音。 

一切都是清明的,但并非白昼。 

一切都在喧噪,但并非鸟声。 

那是些梁在闪光。那是些窗户在叫。它们叫着,赤红的,直达那站在炎炎的田野间的敌人队里,它们叫着。火! 

于是破碎的睡眠在他们的脸上,大家都仓仓皇皇的,半铁半裸体,从一房挤到一房,从避难所挤到避难所,并摸索着楼梯。 

喇叭的窒塞的气息在院里嗫嚅着:归队!归队! 

和颤动的鼓声。 

但大旗并不在。 

呼唤:旗手! 

咆哮的马,祷告,呼叫, 

咒骂:旗手! 

铁对铁,命令和铃响; 

静:旗手! 

再一次:旗手! 

于是溅着白沫的马冲出去。 

………… 

但大旗并不在。 

他和那些熊熊的走廊赛跑,经过许多热烘烘地围攻着他的门,经过那焚烧他的楼梯,他在愤怒中逃出屋外去。他臂上托起那大旗象一个晕去的白皙的女人一样。他找着一匹马,那简直是一声叫喊;经过了一切并追过了一切,甚至他自己的人。看,那大旗也醒起来了,它从不曾闪出这样的威风;现在,所有的人都看见它了,远远地在前头;认出了那清明而且无头盔的人,也认出了大旗…… 

但看呀,它开始闪耀了,突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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