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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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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北风,他又闻着了一种醉人的温热香气。他把背脊向车背一倒,觉得自己的肢体,都已溶解,再也不能动弹的样子。走到东交民巷口,后边哺哺的来了一乘汽车。他的车往左边让了一步,汽车前头的灯光,便射上了她在半的头部身部,他只见她一丝丝的头发,都在那里放光,她的头上,竟同中国古画里的佛像一样,烘出了一圈金光来。他一边呼呼的掀张鼻孔,在追闻那种温热的香味,一边却希望那汽车走慢一点,好让他多看一忽她的颈项和她的头发。

他那车夫,赶上了她的那乘车,就放松了脚步,不再飞奔了,但他心里,只有怨恨车夫,不肯再赶上两步,跑上前去使他得看看她的面貌。

的车过了霞公府,穿过大街,弯来弯去,指东北的方向尽往冷静的地方奔跑。空中愈走愈黑,路上愈走愈没有人遇见了。他在黑暗里看着前面她的车的轮廓,听听两个车夫跑路的足音,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了。却好这时候他的车夫站住了脚,向前面叫了一声:

“站住!我们点上灯罢!”

在前面车上坐着的她,听了这声叫声,也回头来看了一眼。但那时候她的车已经前进了几步,与他的距离隔远了,所以他终究没有看清她的面貌。不过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得出来的是她那一张瘦削的脸儿和一双黑晶晶的大眼。车夫点上了灯,想上前再走,但她的那乘车已折往北去看不见了。车夫问他说:

“前面的车怎么不等一等啊?”

他听了这话,一霎时的红起脸来,只好吞吞吐吐的回答车夫说:

“我……我和她们本来不是一起的。……”

“不是一起的?那么你要上哪儿去啊?”

车夫却吃了一惊,就很不愿意似的问他:

“我……我住在西城××××××,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么怎么不早说啊?已经快到齐化门了哩!”

“您拉我回去罢,好多给你几吊钱。”

原载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北京

《晨报副镌·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未完

小说 南迁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oftheromantic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丽的梦境)了。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弯,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住民每以它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带为内房。原来的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的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洲外房洲的缩写。房州半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也许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头,或者也许有东方人的血液混在里头的,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半旧的灰黑色的哗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大约是代Waist'G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哗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玻璃窗的。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有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若把他们的择要翻译出来,就是:

“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绍的,她非常欢喜中国人,因为她和她的男人从前也在中国做过医生的。”

“那么就请你介绍介绍,出去游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变得过来也未可知。”

另外还有许多闲话,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点的时候,窗外的钟声响了。青年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拿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给他。青年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看看那西洋人还兀的不动,青年便催说:“我们去罢!”

那西洋人便张圆了眼睛问他说:

“找头呢?”

“多的也没有几个钱,就给了他们茶房罢了。”

“茶房总不至要五块钱的。你把找头拿来捐在教会的传道捐里多好啊!”

“罢了,罢了,多的也不过一块多钱。”

那西洋人还不肯走,青年就一个人走出房门来,西洋人一边还在那里轻轻的絮说,看见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门,下楼,上大门口去。在大门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门外的时候,残冬的日影,已经落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满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线里了。

夜阴一刻一刻的张起她的翼膀来,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园的大佛前面,缓步了一忽,远近的人家都点上电灯了。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同纱囊里的萤火虫一样,高下人家的灯火,在那晚烟里放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近他们两个耳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在是回家去的时候了。急急地走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前的大街上的电车停车处,却好向西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挤得不堪。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子的。他们的衣不暖食不饱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恶,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父母,受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口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液,去补充铁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变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吓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处,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斩草除根的消灭尽了才好。”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道日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点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虐杀了,从前做大盗,现在做军官的人,进京出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道,在他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军阀的什么武装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于死人的家庭,还要他们赔罪罚钱。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奸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慰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那些军长师长委员长县长等类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钱,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点,或是在上级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你难道能分诉得明白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软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的中间,怕他的感情就要发起作用来,却好车到了本乡三丁目,他就推推让让的跟了几个劳动者下了电车。立在电车外边的日暮的大道上,寻来寻去的寻了一会,他才看见那西洋人的秃头,背朝着了他,坐在电车中间的椅上。他走到电车的中央的地方,垫起了脚,从外面向电车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秃头的西洋人才回转头来,看见他立在车外的凉风里,那西洋人就从电车里面放下车窗来说: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对你不起。多谢多谢。身体要保养些。我……”

“再会再会;我已经到了。介绍信请你不要忘记了……”

话没响说完,电车已经开了。

三、浮萍

二月廿三日的午后二点半钟,房州半岛的北条火车站上的第四次自东京来的火车到了,这小小的乡下的火车站上,忽然热闹了一阵。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个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车站上仍复冷清起来。火车站的前面停着一乘合乘的马车,接了几个下车的客人,留了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促起了一阵灰土,就在泥尘的乡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太阳向西的地方开出去了。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宣教师在东京上野精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帝国大学的一览翻出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头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贯: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入学。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天止,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庭里只有他的祖母是爱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爱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所以他所最敬爱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ThomsonH。Heine,bepaldi,EmstDowson那些人。他下了火车,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只帆布包,里边藏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位先生的诗文集和传记等类。他因为去年夏天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所以精神身体,都变得同落水鸡一样。晚上梦醒的时候,身上每发冷汗,食欲不进,近来竟有一天不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因为怕同去年那一个妇人遇见,他连午膳夜膳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体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变起颜色来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畴中间,辟了一条小小的铁路,铁路的两旁,不是一边海一边山,便是一边枯树一边荒地。在红尘软舞的东京,失望伤心到极点的神经过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觉,自然是觉得轻快得非常。伊人下车之后看了四边的松树和丛林,有几缕薄云飞着的青天,宽广的空地里浮荡着的阳光和车站前面的店里清清冷冷坐在帐桌前的几个纯朴的商人,就觉得是自家已经到了十八世纪的乡下的样子。亚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ByAlexander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这东海的小岛上的东南角上来了。

伊人取了行李,问了一声说:

“这里有一位西洋的妇女,你们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说:

“是C夫人么,这近边谁都知道她的,你但对车夫讲她的名字就对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个帆布包坐在人力车上,在枯树的影里,摇摇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的时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种疑惑:

“C夫人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某一样,也是非常节省鄙吝的。”

可怜他自小就受了社会的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敢信这尘世里有一个善人。所以他与人相遇的时候,总不忘记警戒,因为他被世人欺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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