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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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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的友情,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更过后才肯入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壮了起来。到二月半,仲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从去年戴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一天日长的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去年初见朱竹君学使时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如旧的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笔来他就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遁拟凿坯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听猿讵止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萧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螺中一个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山水、楼阁,和楼阁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平线上的来帆,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从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学使朱公的雅兴,都想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犀诸亭都为游人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象是怕被风吹去的样子。清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的一个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的洪稚存。他们两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问他们说:

“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微笑摇头说:“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已。”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我却做好了。”

朱苟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你若是做了这样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

黄仲则本来是和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横轴摊开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模糊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掊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小说 沉沦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9月的22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her;singleinthefield;

YousolitaryHighlandLass!

Reapingandsingingbyherself;

Stophere;orgentlypass!

Aloneshecutsandbindsthegrain;

Andsingsamelancholystrain;

O;listen!forthevaleprofound

Isoverflowingwiththe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nooellmewhatshesings?——

Perhapstheplaintivenumbersflow

Forold;unhappy;far…offthings;Andbattlelongago:

Orisitsomemorehumblelay;

Familiarmatteroftoday?

Somenaturalsorrow;loss;orpain;

Thathasbeen;andmaybe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Nature》),沙罗的《逍遥游》(Thoreau's《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solitaryHighland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接连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那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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