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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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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门房的特别喜欢,门房负有雇用服务员的重任,迄此为止,除了这位难得的小伙子,还未能找到一位适应的,谁来干不了一星期,准被撵走,埃梅对此大惑不解,吃惊地说:“可是,干这等差使,只要让他们有礼貌就行,不该这么难呀。”经理也严格要求他们务必“到职到位”,意思是要他们必须呆在岗位上,说不定是想要他们保持“堂堂仪表”,只是不会运用这一词语而已。旅馆后面那片开阔的草坪,旧貌已经改观,新修了几个花坛,鲜花盛开,但原先的一丛异域小灌木被移走了,连第一年守着草坪入口处的那位小厮也不见了踪影,他曾以柔如幼茎的身躯、颜色稀奇的秀发,在外观上为入口处增添了光彩。他终于效法两位哥哥和一位当打字员的姐姐,跟波兰的一个伯爵夫人走了,当了她的私人秘书,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为魅力不凡,在旅馆被来自不同国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后挖走的。他们走后,只有小弟弟孤单单一人留在旅馆,因为他斜眼,谁也不想要他。适逢那位波兰伯爵夫人和他两个哥哥的保护人来到巴尔贝克,在旅馆下榻,小住一段时日,他喜气洋洋。尽管他打心眼里嫉妒两位哥哥,但也爱着他俩,尽可好好利用这几个星期,培养培养骨肉之情。丰特弗洛尔特女修道院院长不是这样经常离开修女们,去分享路易十四给她胞妹莫特马尔的盛情招待吗?女修道院院长的胞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妇。那时,小伙子到巴尔贝克才不到一年,对我尚不熟悉,可听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务员招呼我时在先生两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们的样子,第一次称呼我时就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或许是因为向一位他认定知名的人士显示了自己的学识,或许是因为遵循了五分种前尚不知晓,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不得违反的惯用礼节。这家大旅馆对某些人可能会产生诱惑力,对此我完全明白。它就象是一个高高搭起的大舞台,众多的角色纷纷粉墨登场,甚至连置景处也热闹非凡。虽然旅客只不过是某种观众,但无时无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观众的生活展现在舞台豪华的场景中,而不象在剧院,只有演员在台上演戏。打网球的尽可身著白色法兰绒上装回旅馆,门房却非要穿上绣有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倘若这位打网球的不愿爬楼,那也仍然离不开演员,身边就有那么一位衣着同样华丽的司机开电梯。楼层的走廊掩护着贴身侍女与报信女仆,躲避纠缠,在海上时,她们就象雅典娜女神节舞台上的沿幕一般美丽,热衷于与漂亮的女仆厮混的人总是七弯八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她们的小房间来,楼下,占统治地位的是男性,由于有那一帮子无所事事、年纪过小的男仆,整个旅馆活脱脱象一部已经成形、永远重复演出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一见到他们,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诵起拉辛的诗句,这一回,不再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贝盯着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馆秘书时,浮现在我脑际的《爱丝苔尔》剧中那几句话,而是《阿达莉》剧中的诗行,因为一踏进在十七世纪被称为门厅的大厅,便见熙熙攘攘立着“一大群”年轻服务员,尤其在用点心的时刻,活象拉辛剧中合唱队的年轻的犹太人。当阿达莉问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时,如果若阿斯虽含糊其辞,但总算也作了回答的话,我可不相信这帮服务员中有谁能够作答,因为他们实在无所事事。若有人象年迈的王后询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关闭在这个场所的人们, 

一个个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 

他最多只能回答: 

“我在观看礼仪的豪华场面, 

同时,我也在为此作点奉献。” 

有时,年轻演员中走出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向更为重要的某个人物迎去,继又回到合唱队中,除非在静思松弛的时刻,不然,一个个无不在共同变换着各种姿态,显得毕恭毕敬,日复一日地在装扮门面,但纯属徒劳无益。除“假日”外,他们对“上流社会总是敬而远之”,从不踏入教堂广场一步,平时,过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与《阿达莉》中的利末人别无二致。看着这“一群忠实的年轻人”披丽毯踢踏起舞,我不禁自问踏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馆还是所罗门殿堂。 

我径自上楼回到房间。象往常一样,我的思绪从外祖母重病染身、弥留人间的日子,从我重新经受、不断加剧的痛苦中挣脱了出来。之所以说不断加剧,是因为当我们以为仅仅在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时,实际上,我们的怜悯心已经夸大了这份痛苦;但是,也许真正可靠的的正是这种恻隐之心,它比经受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因为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看不见自己的生活之苦,而恻隐之心却看得一清二楚,为他们的凄苦而悲痛绝望。然而,如果我当时就清楚长时间来我一直不了解的一切,知道外祖母在临终前夕,神志完全清醒,确信我不在场的时刻,曾握住妈妈的手,贴上自己滚烫的双唇,对她说:“永别了,我的女儿,永别了,”那么,一时冲动之下,我的怜悯之心准会超脱外祖母的悲痛。我母亲从不松懈,一直死死盯着不放的也许正是这段往事。于是,我脑中浮现出愉快的记忆。她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孙。她脸庞的神情仿佛用专为我创造的语言写成;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任何他人只是与她相比较而存在,只是根据她传授给我的对他们的是非判断而存在;然而,不,我们的关系昙花一现,不可能不是偶然结成的。她再也认不出我了。我将永远见不到她。我们并不是相依为命,互为创造的,她是一个陌路人。我正在看圣卢为她这位陌路人拍摄的照片。妈妈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后,坚持要我去看看她,因为阿尔贝蒂娜娓娓动听,跟她谈起了许多有关外祖母,有关我的往事。我与阿尔贝蒂娜约定了时间。我事先通知经理,让她在客厅等候。经理回答我说,他早就认识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那时,她们还远远不足“贞洁的年岁”,对她们议论旅馆的闲言乱语,他至今耿耿于怀。她们除非“无闻”,才会如此恶言恶语。要么有谁恶意中伤了她们。我不难理解,“贞洁”指的是“青春期”。可是“无闻”两字,就让我大惑不解了。也许与“无文化”混淆了,而“无文化”又有可能与“有文化”混为一谈。我一边等着与阿尔贝蒂娜会面的时刻,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圣卢拍的照片,似乎因为双眼直盯着不放,最后竟一点也看不见眼前的像片,正在这时,我猛又想到:“这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孙”,犹如一位健忘症患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恰似一位病人倏然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屋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已在楼下,她一眼看见了照片,说道:“可怜的太太,就是她,连她脸颊上的美人痣都一模一样;侯爵给她拍照的那一天,她病她一直瞒着大家,聚会时,总是乐呵呵的。只有我发现她头脑有时有点儿迟钝。可那一下就消失了。后来,她对我这样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怎么也得留下我一幅像。我还从来没有单独照过相呢。’说罢,她派我去找侯爵先生,问他能否给她照张像,并关照他千万不要告诉先生是她自己提出照相的。可是,等我回家禀报她可以拍照时,她却又死活不肯,因为她觉得自己脸色太难看了。她对我说:‘要是留不下影,就更糟了。’她本来就不笨,最后还是好好修饰了一番,戴上了一只大大的垂边帽,平时不遇到大晴天,那帽子一般是不戴的。她对自己的相片十分满意,她对我说,她不相信还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去。尽管我对她直说:‘老太太,不该这样讲,我不喜欢听到老太太说这种话,’可白搭,她就是这个死念头。天哪!她连饭都吃不进了,一连就是好几天。正是这个原因,她才催促先生离得远远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她自己不上餐桌,装着在看书,可侯爵的马车一走,便上楼去睡觉。可后来,她害怕事前什么也没有跟太太说,会惊坏了她。‘还是让她跟丈夫呆在一起为好,弗朗索瓦丝,对吧。’”弗朗索瓦丝看了看我,突然问我是否“不舒服”。我回答她说“不”,她连忙说:“您把我拴在这儿,尽跟您闲扯。拜访您的人也许早就到了。我得下楼去。那可不是个会呆在这里的人。象她那样来去匆匆的,恐怕已经走了。她可不喜欢久等。啊!如今,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 

“弗朗索瓦丝,您错了,她相当好,好得这儿都不匹配了。您这就去通知她!我今天不能见她。” 

要是弗朗索瓦丝看见我潸然泪下,说不定会引起她好一场怜悯、哀叹!我小心掩盖。不然,我会得到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给她以同情。对这些可怜的侍女的好心,我们往往不怎么理会,她们总见不得我们落泪,仿佛落泪会伤了我们的身子;也许这对她们有害无益,记得我小时,弗朗索瓦丝常对我说:“别这样哭,我不喜欢见你这样哭。”我们不好夸夸其谈,不爱广征博引,这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因此而关闭了心扉,容纳不了感人的乡野之情,对因行窃而被解雇的可怜女仆传奇般的辩白无动于衷,也许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呢,苍白的脸色,倏然变得倍加谦卑,仿佛蒙受指责是个罪孽,表白父亲如何诚实,母亲如何规矩,祖母又如何教她为人。诚然,正是这些不忍心看见我们神伤落泪的仆人无所忌惮,害得我们染上肺炎,因为楼下那位侍女喜欢穿堂风,断绝风口未免失礼。因为,要说象弗朗索瓦丝这样本来有理的人做错了,除非把正义女神变成怪物。但是,女仆们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乐趣也会引起主人的反对或奚落。原因是她们的娱乐虽然不足挂齿,但总是含有愚昧无知的感情因素,有害于身心健康。她们因此而有可能表示不满:“怎么,我一年就提这么点要求,还不同意。”然而,主人们可能施予的却要多得多,这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傻事,也没有害处——或许也是为了他们自己。当然,看到可怜的女侍浑身哆嗦,就要承认并未做过的错事,张口说“如果非要我走,那我今晚就走吧”,那副忍辱负重的可怜样,叫谁都不可能狠下心来。但是,如果碰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神气活现,洋洋得意,手握扫把如执权仗,老娘天下第一,常常哭闹着甩手不干,干起来又威风凛凛,面对这种人,尽管她说起话来小题大做,咄咄逼人,尽管她自恃是母亲身边来的,也是“小圈子”的尊严,你也要善于对她作出反应,切勿无动于衷。这一天,我回想起,或者想象出类似的场景,一五一十全跟我们家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仆说了,打这之后,尽管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对弗朗索瓦丝一直情深意切,虽然有起有伏,这不假,但却赋予最强烈的爱,是以恻隐之心为基础的爱。 

我面对外祖母的照片,整整一天痛苦不堪。相片在折磨着我。但是,比起经理晚间的来访,却要轻些。我跟他谈起外祖母,他马上再次对我表示慰问,只听得他对我说(他喜欢使用他发不准音的词):“您外祖母大人晕雀(厥)的那一天,我本想告诉您的,可考虑到旅馆这些客人,对吧,也许这会损害了旅馆的利益。她当晚就离开最好不过了。可她求我不要声张,向我保证她再也不会晕雀过去,一旦再患,便马上离去。那一楼层的领班却向我报告说她后来又晕了一次。可是,噢,你们是老主顾了,我们想把你们照顾周全还来不及呢,既然谁也不抱怨……”我外祖母常常昏厥,却这样瞒着我。莫非那时候,我对她最不体贴,她虽然受痛苦的煎熬,却迫不得已,尽量注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惹我生气,也尽可能装出身体健康的样子,避免被赶出旅馆大门。我简直想象不出,昏厥一词竟会说成“晕雀”,若是涉及其他的事情,也许我会觉得滑稽可笑,然而它音响新奇而怪诞,犹如一个别具一格的不协和和音,久久回荡,足以勾起我心中最为痛楚的感觉。 

翌日,为满足妈妈的要求,我到海滩上,毋宁说是在沙丘上躺了一会,身子隐藏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间,心里想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我低垂着眼帘,只透进一道光线,玫瑰般红艳,那是眼睛内壁的感光。接着,眼帘紧紧闭上了。这时,外祖母浮现在我的脑际,她静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身体那么虚弱,好象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却清楚地听到她在呼吸;时而出现某种迹象,表明她已明白父亲与我的谈话。但是,纵然我热烈拥抱,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双眼中激了出一束爱的光芒,无法使她的双颊露出几分色彩。她对自身毫无意识,对我也似乎丝毫不爱,仿佛与我素昧平生,也许根本就看不见我。她如此漠然、沮丧、幽愤,我再也摸不透个中奥秘之所在。我忙把父亲拉到一边。 

“你总也看到了吧,”我对他说,“有用说,世上的事情,她都已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是对生命的幻想。要是让你表兄来看看就好了,他不是断言死者没有生命吗!她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可说到底,她还一直活着。但是,她为何不愿亲我呀?” 

“瞧,她可怜的脑袋又垂下来了。”“那是她想马上去香榭丽舍。”“简直不可思议!”“你真的认为这会害了她,她会再死去吗?她再也不爱我,这不可能。我这样拥抱她,难道就没有用?难到她从此就再也不对我笑一笑?”“你要我怎么办,死人就是死人呗。” 

几天后,圣卢拍的那幅照片在我眼里是何其美妙;它没有勾起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那番话,因为对那番话的记忆再也没有在我脑海消失,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在那天,外祖母的身体状况在我看来是那么严重,那么痛苦,可由于她耍了些小花招,头上戴了一顶帽子,稍稍地把脸遮去了一点,尽管我早已识破破绽,却照样成功地欺骗了我,相比较之下,拍摄出来的这幅相片上,我看她是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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