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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2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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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自寻烦恼,更不愿踏上那条四处探听,不择手段,没完没了地监视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尔贝蒂娜,我不愿扫您的兴,到安弗尔维尔您那位夫人那儿去吧,或者干脆到那个假借其名的人家里去,我都无所谓。我不与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里不乐意我去,是您并非心甘情愿想跟我一起漫游,证据便是您说话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可怜的阿尔贝蒂娜担心她自己尚未觉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话比较严重。她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么谎:“我说话自相矛盾,这很可能。海风夺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脑子糊里糊涂的。我总是混淆别人的名字,把这个人说成那个人。”此刻(这向我表明了她现在已无必要说些中听的话,以让我相信她),我听着这番自供词,感觉到某个伤口在作痛,实际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过略有猜测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声调凄惨地说,但并没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时间是否迟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给她提供了不留下与我共同消受夜晚时光的借口。“您太坏了。我改变了整个计划,为的是能和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乐意,却谴责我撒谎。我至今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心狠。大海会给我收尸的。我从今之后再也不见您了。(尽管我肯定她第二天会再来,而且她也确实来了,可听了这番话,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萨福一样。”“还侮辱我;您不仅怀疑我说的,而且对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宝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发誓,您知道萨福确实投过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她见座钟上离整点只差二十分钟了,担心误事,便选择了最为简短的告别方式(第二天来看我时,她对此表示歉意;这天,那人十有八九没有空暇),一边高喊着“永别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态。也许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尽管知道此时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较而言,她对自己要比我对她更为严厉,同时也更宽容,但她说不定确实担心她以如此方式离我而去,我从今之后会再也不愿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恋的是我,气得另一个人比我还更嫉妒。 

几天后在巴尔贝克,我们正在娱乐场的舞厅,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进来,她俩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于我那些女友的关系,我跟她俩见面已经从不打招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纪较轻的那位表妹一直与在我初次逗留期间她结识的那位女演员一起生活。安德烈对此含沙射影,低声对我说:“噢!关于这事呀,我与阿尔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让我们俩厌恶的了。”至于阿尔贝蒂娜,她当时与我坐在长沙发上,正要开口与我交谈,一见那两位伤风败俗的姑娘,马上扭过身去。可是,我却觉察到,在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出现之时,当我的女友还未转身之前,她的双眼里闪过了那种猛烈而又深沉的关注的目光,这目光往往给爱恶作剧的少女脸上平添严肃、甚至凝重的神色,转而显得楚楚忧伤。不过,阿尔贝蒂娜旋即向我投来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咯咯大笑,继又不甚适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阵之后,终于离去了,我问阿尔贝蒂娜那位金发少女(女演员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车赛中获奖的那一位。“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我告诉您吧,我对她们不太感兴趣,我从来就没看她俩一眼。真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她以探询而又超脱的神态问她的三位女友?阿尔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与何人相遇,总要细细打量一番,现在却如此无知,实在太过分,不可能不是装的。“她们好象也不多瞧我们。”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说这话,也许是出于假设,不过当时并非有意识这样设想,如果阿尔贝蒂娜喜爱女人,那我的目的在于消除她的一切遗憾,向她指明她丝毫没有引起那两个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来说,即使是邪恶至极的女人,也不该打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的主意。“她们也没瞧我们?”她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可她们是一个劲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对她说,“您背着她们呢。”“嗳,还有这呢?”她回答我说,向我指了指嵌在我们对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在这之前,我确实没有发现,通过这面镜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女友与我说话时,为何总是不停地凝起她那两只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从戈达尔与我踏进安加维尔小娱乐场的那天起,尽管我并不赞同他发表的高见,可在我眼里,阿尔贝蒂娜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里就动火。我自己也完全变了样,就象她在我看来也已经变得判若两人。我不再真心实意愿她好;我当着她的面奚落她,出言不逊伤害她,即使她不在场,只要可能传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过。不过,也有休战的时候。有一天,我获悉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双双接受了埃尔斯蒂尔家的邀请。我出其不意,赶到埃尔斯蒂尔府上,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们是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象放学归来的学生那样,肆无忌惮地以作践行为不端的少女取乐,从中获得少女们那令我痛心、不可明言的乐趣,才事先没有跟我透风,深怕我碍了她们的事,剥夺了阿尔贝蒂娜指望得到的欢乐。在埃尔斯蒂尔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来阿尔贝蒂娜选定的是另一个日子,那一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尔斯蒂尔府上。于是,我在琢磨,戈达尔十有八九错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场,女友并不在身边,这促使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并不断加深,心中对阿尔贝蒂娜抱有较为温馨的情思。然而,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象身体娇弱的人,体质很虚。健康的日子长久不了,一有个头疼脑热,便又马上病倒。阿尔贝蒂娜总唆使安德烈去参加一些社交场中的游戏,虽然并不特别过分,但也许并非完全无伤大雅;我对此总是犯疑,心里感到痛苦,最后总算消除了疑心。可刚刚平静下来,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种形式复发了。我刚发现安德烈以其独特的翩翩风姿,温情脉脉地把脑袋倚在阿尔贝蒂娜肩头,半闭着双眼,吻着她的颈脖;疑心病的复发,有时还因为她俩暗送秋波;或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她俩双双去海上游泳,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这些说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象平常在周围空气中飘忽的无数细菌,人们每天大都在吸收,可无害于健康,性情也不会因此而变坏,然而对天生易受感染的人来说,就是致病的因素,导致痛苦的渊薮。有时,哪怕我没有见到阿尔贝蒂娜,也无人跟我提及她,我记忆中也常常浮现出阿尔贝蒂娜倚靠在希塞尔身旁的姿态,那时,我觉得这姿态天真无邪;可现在,它足以扰乱我内心得以恢复的平静,我甚至再也没有必要到户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象戈达尔所说,自我中毒。于是,我想起了我所听到的有关斯万对奥黛特的爱,以及他一生中如何一直被玩弄的种种情况。说实在的,如果说我心甘情愿回想这些事,那是因为回忆,因为单凭他人的介绍,我对斯万夫人的牌性形成的固执看法,造成了种种假设,使我渐渐地组合起阿尔贝蒂娜的整个性格,对我无法全部驾驭的那人的一生的各个阶段作出痛苦的解释。别人的种种传闻起了推波作澜的作用,致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象力总被假设占了上风,猜度阿尔贝蒂娜并不是个好姑娘,可能跟从前的娼妓没有区别,不讲道德,惯于欺骗,同时,我也常常设想万一我真的钟情于她,等待着我的命运将是何等痛苦。 

一天,我们在大旅馆前面的海堤上聚会,我冲着阿尔贝蒂娜说了一通话,特别严厉,也特别伤人,罗斯蒙德听罢,马上说道:“啊!您对她都变了,以前,一切全都是为了她,她牵着您走,可现在,她扔给狗吃都不配了。”当时,为了更加突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态度,我对安德烈百般讨好,千般殷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恶癖,那在我看来也比较容易宽恕一些,因为当我们发现两匹骏马拉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四轮马车,疾步出现在与我们所在的海堤拐弯处成直角的马路上时,安德烈的神情显得痛苦而又忧郁。此刻,法院首席院长正朝我们走来,可一认出马车,旋即跳闪开去,以免我们这圈子人看见他;接着,当他觉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与他相遇的瞬间,摘下了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马车并不象开始那架势,继续朝“海街”行驶,而是消失在旅馆的大门后。足足过了十分钟,电梯司机气喘吁吁,赶来向我禀报:是卡芒贝尔①侯爵夫人来这里看望先生。我上楼到您房间,又到阅览室找,没有找着先生。幸亏我多了个心眼,朝海滩上瞧了瞧。”他话音刚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她儿媳妇和一位十分拘泥虚礼的先生,她十有八九是在附近观看了一场日戏或参加了某个茶会后顺便来看看,只见她弓着腰,虽是衰老的重负所致,更是身上压着数不胜数的奢华饰物的缘故,她自以为这样浑身琳琅满目,可倍显可爱,更符合自己身分,既然来看望人家,就要尽可能显得“穿戴”不凡。总之,康布尔梅家里的人往往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旅馆,从前,我外祖母对此害怕极了,总执意不要让勒格朗丹知道我们可能要去巴尔贝克。妈妈每每嘲笑这种不必要的担心,认为不可能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烦,不过是通过其他途径,勒格朗丹与此毫无瓜葛。 

“要是我不打扰您的话,我能留下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由于我刚才冲她说了一通刻薄的话,她眼里还噙着几滴泪水,我却视而不见,但并非幸灾乐祸),“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一只顶端别着蓝宝石饰针的羽毛帽随意顶在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那头假发上,宛如一种象征,炫耀必不可少,但却显得自命不凡,至于放置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总而言之,其风雅之举,纯系习俗要求,不过那顶帽子顶在那儿一动不动,也实在多此一举。尽管天气闷热,这位和蔼可亲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条白鼬皮长披肩,这副装束似乎并不是与天气冷热相适应,而是为了合乎礼仪特征。德·康布尔梅夫人胸前还佩戴着一枚男爵夫人纹章,连着一根饰链。垂挂着,看似胸前挂着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师,出身于名门望族,来康布尔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这类人,职业上是行家里手,以致对自己的职业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们会说:“我知道我辩护得很好,可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辩护再也无味”;或者会说:“干这事,我已经毫无兴趣;我知道自己干得很好。”他们天生聪慧,富有艺术鉴赏力,正当年富力强,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看到自己浑身闪烁着“聪明”的天性和“艺术家”的气质,且得到同行的承认,这种天性与气质同时也赋予了他们一定的情趣和鉴赏力。他们酷爱绘画作品,但爱的并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杰作,而是众人瞩目的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不惜花费从业所得的巨额收入,重金购买后者的画作。勒西达内就是康布尔梅的这位好友中意的艺术家,再说,此人也很让人愉悦。他谈起书来滔滔不绝,可谈的并非名副其实的大师名作,而是自封大师者的著作。这位爱书者唯有一个让人讨厌的缺陷,那就是常常运用某些现成的套话,如“就大多数而言”等等,这就给他意欲表达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她是趁朋友们在巴尔贝克附近举办日场音乐会的机会来看望我的,以兑现给罗贝尔·德·圣卢许过的诺言。“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来此地逗留数日。他舅舅夏吕斯现正在堂妹卢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圣卢先生准会乘机去向姨母问个好,同时去看看他从前所在的部队,在团队时,他很受人喜爱,备受敬重。我们常常接待军官,他们跟我们谈起他时,总是赞不绝口。要是你们俩能来费代纳为我们助兴,那该多好呀。”我向她介绍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尔梅夫人把我们的姓名一一告诉了她儿媳妇。小媳妇对费代纳周围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贵族们向来冷若冰霜,唯恐与他们在一起丢脸,但对我却一反常态,笑盈盈地朝我伸过手来,仿佛面对罗贝尔·德·圣卢的朋友,她就心里踏实,高兴;似乎精于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德·圣卢早已向她透露过,我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过从甚密。就这样,德·康布尔梅夫人与她婆婆相反,为人有两套天地之别的礼仪。若通过她兄弟勒格朗丹与她结识,那对我持有前一种态度已经绰绰有余了,冷冰冰的,叫人无法忍受;可对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还不够。旅馆里用于接待来访的场所,最合适的莫过于阅览室,这场所往日是那么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来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象那些病情还不甚严重的疯人,在疯人院关得日子长了,久而久之,医生就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掌管。为此,我向德·康布尔梅夫人表示愿意领她到阅览室坐坐。由于这地方再也不会引起我的胆怯,所以对我来说,其魅力也已荡然无存,物换星移,如同人面多变。我向她提出这一建议时,可谓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谢绝了,宁愿呆在外面,于是,我们全都露天坐在旅馆的平台上。我在平台上发现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的书,小心收了起来,这书,准是妈妈听说有人前来拜访我,便匆匆躲避,没有来得及拿走的。妈妈与我外祖母一样,对外人如此蜂拥而至感到惧怕,担心身陷重围,再也无法脱身,往往仓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亲和我对她大加嘲笑。德·康布尔梅夫人手执阳伞把,伞把上挂着好几个绣花小包,一个是杂物袋,另一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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