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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美]-第3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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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使他的神经质状态更加严重,刚才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申明断绝关系的。他已经做好了“出气”的充分准备,即使(除非是在瞬间的冲动中)不拿这个少女出气,残存的爱情使他对少女还心有余悸,也就是说她还残存一丝爱意,至少也要拿男爵出气。不过,他在晚饭前对男爵守口如瓶,因为他把他本人专业上的精湛技艺看得高于一切,当他要演奏高难度作品的时候(比如今天晚上在维尔迪兰家),他就避免(尽量避免,而这比下午的情景更够他受的)一切可能使他的演奏动作不连贯的东西。就象一个热衷于赛车运动的外科大夫在他要动手术的时候不再开车。因此,他在对我说话的同时轻轻地逐个活动他的手指,看看手指是否恢复了它们的灵活。他皱皱眉头,那意思好象是还有一点神经质的僵硬。然而,为了不让手指更僵硬,他放松面部,正如人们在没有睡着觉或者没有轻易占有一个女人时不让自己激动恼火那样,因为他生怕恐惧症本身会进一步耽搁他睡眠或者享乐的时间。所以,他希望重新恢复心灵的宁静,以便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地在维尔迪兰家演奏,他还希望让我证实他的痛苦,因为我后来看出了这一点,为此在他看来,最简单的莫过于恳求我立即离开。他的恳求是多余的,因为离开他对我是一种解脱。当我们往同一幢住宅走去,在离住宅还有几分钟的路程时,我真害怕他要求我开车带他同往,我对下午的情景印象太深,所以这段路如果让莫雷尔在我身边我不能不感到有点厌恶。莫雷尔对絮比安侄女的爱情,后来的冷漠或者说憎恶很可能发自真心。不幸的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如此行事,突然“贴上”一个少女,向她发誓永远爱她,甚至向他出示他随身携带的手枪,说假使他卑鄙残忍到抛弃她,他就叫自己脑袋开花。后来他还是抛弃了她,并且感到某种怨恨而不是悔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许多少女——忘不了他却被他忘怀的少女——感到痛苦——比如絮比安的侄女,她仍然痛苦了很久,她在继续爱着莫雷尔的同时又很蔑视他——她们痛苦,而且准备在内心苦痛难熬时发泄出来,因为莫雷尔那张坚硬犹如大理石,俊美犹如古代艺术品的面容就象一尊希腊雕像的碎片那样充塞在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的脑海之中,还有他那漂亮的头发,机智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嵌进不该接受它们的头颅便形成肿块,而这肿块又无法开刀。然而,久而久之,这些如此坚硬的碎片终于滑落到一个地方,在这里它们已引不起太大的痛苦,也不动弹;人们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就是遗忘,或者说无足轻重的记忆。

我在白天有两个收获。一方面,由于阿尔贝蒂娜的温顺给我带来了宁静,我有可能,从而也下了决心跟她断绝关系。另一方面,我坐在我的钢琴前等待她的那段时间里反思的结果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想争取把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奉献给艺术,而艺术并不是某种值得人们为它作奉献的东西,而是某种生命之外的东西,它与人生虚浮的荣誉和一事无成都毫不相干,从作品中获得真正的个性这种表象仅仅来自技巧上的逼真。如果说我度过的下午在我身上留下了其他的,也许是更加深刻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是在很久之后才被我了解的。至于我明确地权衡过的这两个收获,它们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关于艺术的看法便在那天下午的感受逐渐减弱时重新占据上风,相反,我说的宁静以及由此而来的我能够献身艺术的自由倒会重新弃我而去。

我的车沿着堤岸驶近维尔迪兰家,我让司机停车。其实我刚刚看见布里肖在波拿巴特街的拐角从有轨电车里走下来,他用一张旧报纸擦拭自己的皮鞋,戴上银灰色手套。我朝他走去。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眼疾逐渐恶化,所以他佩戴了一副——犹如实验室一般阔气的——新眼镜,就象天文望远镜那样功率大而且复杂,眼镜仿佛用螺丝拧在他的眼睛上;他把眼镜的焦距对准我,并且认出是我。眼镜的状况良好。但是,透过眼镜,我却觉察到呆在这种大功率的设备底下的是一缕细微的、淡淡的、痉挛的、垂死的漠然目光,正如在那些对人们干的活报酬太多的实验室里,有人把一只微不足道、濒临死亡的小动物置于最精密的仪器之下那样。我把自己的胳膊伸给这个半瞎的人,好让他放心走路。“这一次,我们不是在大舍尔堡附近,”他对我说,“而是在小敦刻尔克旁边碰面了,”我觉得他的话实在无聊,因为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又不敢问布里肖那是什么意思,与其害怕他的轻蔑,我倒更怕他的解释。我回答他说,我很想看看从前斯万每天晚上与奥黛特会面的那间客厅。“怎么,您熟悉这些古老的故事?”他对我说。“不过,诗人完全有理由称之为:grandespatiummortalisaevi。”①

……………………

①拉丁语。意为:死而复活的巨大空间。

在当时,斯万的逝世使我大为震惊。斯万死了!斯万在这个句子中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所有格的作用。我从此领会了独特的死亡,由命运派遣为斯万服务的死亡。因为我们说死是为了简化,然而有多少人就几乎有同样多的死亡。有些感官我们并不具备,这种官能使我们能够看见朝四面八方疾速奔跑的死神,命运之神把活跃的死神往这个人或那个人引过去。这些死神往往只有在两、三年之后才能完全从自己的工作中解放出来。飞奔的死神把癌症放入斯万的胁部,然后又跑开去干别的活,直到外科大夫动完手术时再重新回来,以便把癌症再次放进去。继而,人们从《高卢人报》中看到,斯万的健康令人不安,但是他的身体不适正在有效地恢复。于是,在咽气之前的几分钟,死神就象一个不会毁灭您而会照料您的修女前来倍伴您度过最后的时刻,用最后的光环为这个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永远冰凉的人加冕。正是死神的多样性,它们来回走动的神秘性,它们身上致命的披肩的色彩使报纸的字里行间具有某种引起如此强烈感受的东西:“我们非常遗憾地获悉,查理· 斯万先生因患某种痛苦的疾病的后遗症于昨日在巴黎寓所逝世。作为巴黎人,他的思想备受重视,他在有选择的人际关系中始终忠诚可靠,为此也深孚众望,艺术文学界将一致对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对文学艺术高超精微的鉴赏力使他深受喜爱和欢迎。赛马俱乐部全体国人也对这位成员的逝世表示惋惜,他在俱乐部不仅资深而且驯马有方。他还是同盟联谊会和农业联谊会会员。前不久,他递交了王家街联谊会成员的辞呈。他的精神风貌以及他引人注目的声望却仍然在音乐绘画的大型活动中,尤其在艺术预展或开幕式上引起公众的兴趣,他甚至在极少出户的最后那几年仍旧是这些领域忠实的常客。丧礼即将举行,云云。”

从这一点来看,如果不是“有身分的人”没有名望,头衔会使尸体腐烂更快。毫无疑问,没有突出个性的人只能默默无闻,即使那人是于塞斯公爵。然而公爵这顶桂冠还会把各种因素聚集起来并保持一段时间,有如阿尔贝蒂娜喜欢吃的冰糕暂时保持好看的形状,而那些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资产阶级人士一俟死去,他们的名字立即就会解体,“脱模”融化。我们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谈到加蒂埃时把他当作德拉特雷穆瓦伊公爵的好朋友,当作一个在贵族圈子中备受推崇的人。对下一代人来说,加蒂埃变成了那么不定型的东西,以至把他归到于首饰商加蒂埃一类人还算抬高了他的身价,他可能会嘲笑那些无知的人竟然把他跟首饰商混淆起来!相反,斯万却是个具有出色的文化艺术个性的人;尽管他没有任何“作品”,他却有幸存留了一点时间。然而,亲爱的查理·斯万,我在年轻时对您了解甚少,而在您离坟墓不远时,因为那个也许被您看作小傻瓜的人已经把您作为他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人们已经又开始谈论您了,也许您因此还会活下去。在迪索描绘王家街联谊会的阳台这幅画中,您在加里费、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和圣莫里斯中间,人们在谈这幅画时之所以经常谈到您,那是因为人们看到,在斯万这个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

再谈谈更普遍的事实,我曾经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听见斯万本人谈到他的这种预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举行宴会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浏览报纸时,他的讣告就象不合时宜地插进来的几行神秘的文字顿时吸引了我,我当时又重新体会到了同样的死亡独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异性。这几行文字足以使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只能用姓名,用见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间从阳世转到阴间的姓名来应答别人的人。正是这几行字使我仍然渴望进一步了解维尔迪兰从前居住过的地方,斯万当时还不光见诸于报纸上的几行文字,他那时经常和奥黛特在那个地方共进晚餐。还应该补充说(这使我为斯万之死悲哀的时间比为另一个人之死悲哀的时间更长,尽管去了解的动机与他的死亡的个别怪异性无关),我没有去看望希尔贝特,而我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却答应过斯万去看她,他没有把这条“别的理由”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他暗示过这条理由,为此他还选择我作他与亲王交谈的知情人;上千个问题又涌现在我面前(犹如水泡从水底冒上来那样),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题问他:关于弗美尔,关于德·穆西先生,关于他本人,关于布歇的一张壁毯,关于贡布雷,毫无疑问,这些问题并不迫切,因为我已经把这些问题搁置再三,然而自从他封住了牙关不可能再答复之后,这些问题在我看来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噢,不,”布里肖又说,“斯万不是在这里遇到他未来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局部摧毁了维尔迪兰夫人的第一个住处的那场灾难之后才来这里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里肖眼前展示在我看来似乎不合适的奢侈,因为这位大学教师没有奢侈的份儿,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车,司机不明白我为了在布里肖发现我之前躲远点而飞快地对他说的话。结果是司机又走过来与我们攀谈,他问我是否要来接我;我赶忙对他说好吧,并为此对乘坐公共汽车到来的大学教师表示倍加尊重。

“啊!您是坐小汽车来的,”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的上帝,这是最偶然不过的事;我从来不乘小汽车。我总是乘坐公共汽车或者步行。不过,如果您答应我坐进这辆破车,今天晚上陪您回家对我来说也许是莫大的荣幸;我们会有点挤。但您总是对我那么宽厚。”唉,我心想,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对我毫无损失,既然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我得老回家。她在任何人都不能前来见她的那个时辰呆在我家,这就使我能够象下午那样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下午我知道她即将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又并不急于再见她。然而,归根到底,也象下午那样,我感觉到我有一个女人,我在回家时就不会经历孤独引起的有益于健康的兴奋。“我乐意接受,”布里肖回答我说。“在您提到过的那个时期,我们的朋友任在蒙达利维街一个宽敞的带夹层的一楼,夹层对着花园,房屋当然不算豪华,但比起威尼斯大使的住宅我更喜欢这房子。”布里肖告诉我,“今天晚上,‘孔蒂码头’(自从维尔迪兰迁到那里之后,他的老常客谈起他的沙龙便这样称呼)有德·夏吕斯先生组织的盛大音乐‘招待会’。”他还说,在我刚才谈到过的从前那些日子,小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基调也截然不同,这不仅仅因为常客们更年轻的缘故。他向我讲了埃尔斯蒂尔的一些恶作剧(他称之为“纯粹的瞎胡闹’),比如有一天,他在最后一刻装作走掉的样子,然后装扮成临时加班的司厨长走进来,他在递盘子的同时凑到假装正经的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耳边说了一些放荡的话,男爵夫人又怕又气,满脸通红;接着,在晚饭结束前他消失了,他让人把一个盛满水的浴缸抬进客厅,当人们离开饭桌时,他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走出浴缸,嘴里骂骂咧咧;还有,有几次大家穿着纸做的,由埃尔斯蒂尔设计、裁剪、绘制的服装前来夜宵,那是他的杰作,有一次布里肖穿了查理七世宫廷中一个贵族大老爷的服装,脚上穿的是尖长的翘头鞋,另一次他穿着拿破仑一世的服装,埃尔斯蒂尔用封信的火漆给这套服装制作了一条荣誉军团饰带。简而言之,布里肖正在他的头脑中重温当时的客厅,客厅里的大窗户,那些被正午的太阳晒糟了,需要更换的矮脚长沙发。他声称,与今天的额厅相比,他更喜欢往日的客厅。当然,我很清楚布里肖所理解的“客厅”——就象教堂这个词不仅指宗教建筑,而且还指信徒的团体——不仅指那个夹层,而且还指常去那里光顾的人,他们去那里寻求的特殊的乐趣,在他的记忆中是这些长沙发使那些人和事变得更清晰了,当时有人下午前来拜会维尔迪兰夫人时就坐在这些长沙发上等待她准备就绪,当时外面栗树上的粉红色花朵,壁炉上花瓶里的石竹仿佛是在用它们的粉红颜色笑盈盈地向来访者亲切致意,表示它们聚精会神地期待着姗姗来迟的女主人。然而,这个“客厅’在他看来之所以比现在的客厅更胜一筹,那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就象老普罗透斯①,对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法屈从,甚至在社交生活里,我们的思想也会突然脱离一个艰难而缓慢地臻于完善的客厅,而去喜欢一个不太出色的客厅,正如奥黛特让奥多拍摄的那些“经过整修”的照片,照片中她身穿公主的宽大裙袍,朗代里克为她卷发,比起这些照片来,斯万更喜欢照相簿上那张在尼斯拍摄的小照,在这张小照上,她头戴呢绒遮阳阔边女软帽,散乱的头发从绣着蝴蝶花,黑丝绒打结的草帽中露出来(照片越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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