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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人间-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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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谈个体主义和个人主义则已,要谈就得在每个主义下猛夹洋字,才能教读者老爷心服口服。可惜我老人家埋头苦查了半天英汉字典,都没查出来名堂,也曾向两位在大学堂教英文的教习打过电话,一位曰:“老哥,你真是天才儿童,越来越聪明,乱发明主义起来啦。啥叫个体主义?没听说过。”另一位倒仿佛听说过,告诉了一个很长的孑孑文,我当时写到一张纸条上,以备“顺手拈来”,不料被小孙女擦了屁股,再打电话时,他阁下已出了国,所以想充充壳壳了都充不成。希望读者老爷千万别用西崽眼乱瞅,认为我老人家露了原形,并没两斧头。等该教习阁下回国之后,我的洋字可多啦。

既然无法“洋已有之”,我老人家只好自己动手,发明来历,夫个人主义似乎是民主政治思想和民主政治实践上最小单位,这单位就是自然人。所以凡是硫磺虫,对个人主义,往往不共戴天。个体主义似乎是伦理思想和伦理实践的单位,这单位可能是一个自然人,也可是一小撮有血缘关系的自然人(家),更扩大到可能是一小撮有经济利害关系的自然人(族)。世界上好像只有中国有“灭门”以及“灭三族”、“灭九族”的残酷刑法,但这种刑法却有它的理论根据,那就是,表面上看起来血流成河,杀了几千几万,实际上不过杀了一个个体。

伟大发明家

个人主义产生权利义务观念,由权利义务观念更产生权利与责任观念。所以洋大人社会有纳税人组织,小民既付了钱,就要问问这钱是怎么花的,不能把钱扔到狗肚子里。在行为上,俺既有这么大的责任,就要掌那么大的权,或者是,你既掌这么大的权,就要负那么大的责任。刑事上的责任一清二楚,不必细表。政治上的责任虽比较曲折,但原则却是一样的也。

昨天下午我老人家去一家大衙门找朋友借钱,正好碰上一幕:一个西服店老板,给他的同事送来一套衣料,偏偏该同事不在,朋友就曰:“放到他桌上好啦。”老板曰:“丢了怎么办呀?”朋友曰:“你说啥?我们这里成了贼窝啦。”老板曰:“那当然不是,而怕万一。”朋友拍胸脯曰:“我负责任。”老板曰:“先生,请你代写一张收条好不好?”朋友变脸曰:“你既不相信我,你就别放。”把该老板搞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柏杨先生在旁看了半天,实在想不通。等到老板狼狈而逃之后,忍不住请示曰:“兄台,我得打听到底,如果真的出了万一,那西服不见啦,你能赔一套乎?”他瞪着眼曰:“我也没偷他的,怎么教我赔?”我曰:“那么,你说你负责任,该责任是啥责任?”这句话大概碰到了他的伤疤,半天没言语,只脸上气得一青一红;看情形已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危险之境,立刻仓皇告退。出门后就懊悔不迭,如果我顺着他说,把那个老板骂成有眼不识泰山,他就舒服啦,说不定当场就可借到十两银子。

呜呼,我们社会上拍胸脯的人多,而对该胸脯兑现的少。刑事上尚且如此,政治上就更鸦鸦乌矣。夫政治上责任,就是“辞职”。跟“辞职”遥遥相对的是“死不放”籍,师事王守仁。后讲学终身。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肯定,“死不放”不但是没有责任,而且是没有廉耻。但这也不能太过度地埋怨,盖事实上有些人教他负责任,也未免冤枉。且举一个放屁之例,你说千万别放,放啦准薰死人,偏偏人有说快放快放,放啦说不定把人薰成神仙哩。你只好隆重放上一屁,结果薰倒了七八个,斯时也,把贵阁下的尊头“喀嚓”一声,恐怕实在不好意思,不要说“喀嚓”一声啦,就是请你卷铺盖,都有点坏良心。

有责无权焉,有权无责焉,有权利没有义务焉,有义务没有权利焉,是个体主义社会必然的现象,犹如害麻疹的娃儿脸上必然有红斑红点一样。所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毫无拘束地发展时,也不是在一对一的时候,有发展到给玉皇大帝盖瓦的可能。可是一旦要群体而上,不麻烦大啦,好像一群刺猬上阵冲锋,一方面要跟敌人拼个“千万人头落地”,一方面还要你刺我一下,我刺你一下,还没有看见敌人哩,自己已鲜血淋漓,身受重伤。嗟夫,是刺猬先生不知道合作之利乎?抑不知道团结之利乎?实在是被别人刺得受不了,而自己也刺得别人同样受不了。于是,再结实的阵线,只不过表面热闹。

袁晴晖先生月底曾给柏杨先生来过一信,本月初又连接到两信,虽然是信,却好像两篇论文,忍了半个月,仍忍不住,还是要抄出来,以供读者老爷拜读。不过要声明的,柏杨先生凡是恭录意见相近的私函,总是事前征求同意。有些不同意的,就秘密珍藏,或遵嘱烧之。有些同意的,或告以某句某段应删应改,则遵照删之改之;或告以全文可登,就全文不动。但袁先生这两封信,虽然在口袋中揣了这么久(我老人家没事时就掏出来看看,快看得稀烂啦),仍未征求他的同意,盖接了上次之信后,我就写信对他老人家谆谆告诫,他老人家回信曰:“阁下以为我不走正路,恐怕我功名富贵前途受影响,为我担心,其实用不着担心,我已早受影响啦。”既然袁先生不教为他担心——而且袁先生是现任监察委员,说实在的,也没啥可担心的,倒是柏杨先生真需要担心也。

袁先生第一信曰:

大作引用我们中国伟大发明家说:“我们自己不争气,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反而穷气乱生,怪老祖宗不对。”其实发明家这些话有其道理,足以为我们的糟糕历史增光。我觉得,在历史上,先圣先贤不少,但不肖的祖宗似乎也太多,有如恒河沙数,与先圣先贤数目一比,简直不能比。糊涂混蛋的帝王,阴险残酷的权奸,卑鄙无耻的奴才,不胜其数,做出人间多少冤枉悲惨之事,做出多少罪恶耻辱之事。此古人之所以慨叹于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谗人高张,贤士埋没,黄钟毁弃,瓦罐鸣也。

——柏杨先生插嘴曰:“岂止历史上的瓦罐雷鸣而已,举目四望,瓦罐朋友林立,雷鸣之声更是震耳,大概于今虽烈,于古已然吧。”

袁先生信上续曰:

读历史,忠臣受害之惨,看小说,良民受祸之烈,不觉掩卷三叹。至于其他,如阉男子之阳,缠女子之足,不许出闺门等于终生监禁,令寡妇俄死守节,更惨无人道。童养媳,抱媳郎,买卖童仆,世世做家奴;广蓄姬妾,淫乱家庭,迷信鬼神,以扶乩卜封决定军国大事和个人行动……凡此种种,真可谓不胜枚举。我们伟大的发明家,把我们这一辈人骂得很对,我们既有如此众多的不肖祖先,做成历史上如此众多的罪恶,对人类欠了这么众多的债务,自然要我们这些后生代先人来赎罪还债了。假如我们还不觉悟,来努力赎罪还债,国家民族前途,还有希望吗?

窝里斗

袁晴晖先生伸手就揭底牌:“忠臣受害之惨”和“小民受祸之烈”,其心情沉重,可透穿纸背。不知道其他国家的忠臣,那些夷狄之邦的爱国志士,有没有像中国被杀得这么多,和杀得这么苦也。若卫鞅先生焉,最是倒霉,惨死之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同情,还要受到儒家的抨击,不敢归罪于专制制度,反而讥嘲他“作法自毙”。若李斯先生焉,全家被绑赴刑场。若韩信先生焉,没有他就没有汉王朝,结果灭了三族。若崔浩先生焉,被装到囚车里,放到十字街口,任人朝他脸上身上撒尿,同样也没有一个人同情,佛家朋友反而讥讽他受了乱拆寺院之报。着杨继盛先生焉,只不过写文章写得真诚恳切一点,被打得流脓几碗,死在监狱。若檀道济先生焉,一家大小,杀了个净光。若熊迁授先生焉,若袁崇焕先生焉,游街示众之后,仍鸡犬不留。若岳飞先生焉,其结局人人皆知。若年羹尧先生焉,被罚到杭州看城门,侮辱个够,仍逃不了男女老幼,跪到柴市口挨刀。若方孝儒先生焉,灭了十族。若铁铉先生焉,妻子女儿被发给教坊当妓女,人人得而嫖之。若公孙无忌先生焉,倒毙在蛮荒。若柳亚夫先生焉,活活在监狱里饿死。若屈原先生焉,活活在汩罗江淹死。若文种先生焉,被强大的酱蛆群,一口咬定他是人类中最大的奸慝。若张居正先生焉,即令死啦,也留下后患,合家被兵丁团团围住,饿死的饿死,放逐的放逐。

——这不过是临时想起来的一些人物罢啦,如真的请考据癖朋友出面,恐怕能考据出一部大辞典。嗟夫,张献忠先生有七杀诗,历史上当权家伙也有七杀诗,诗曰:“老子养人如养狗,你偏教俺不舒服,杀杀杀杀杀杀杀。”吾友李卓吾先生曰:“忠臣可为而不可为,清官可为而不可为。”不是他反对人当忠臣、当清官,而是跟袁晴晖先生一样,对忠臣和清官的遭遇,以及对促成他们发生那种遭遇的因素,感到心如刀割。呜呼,历史推演到今天这种样子,岂英才全被杀光,或全被逼死的报应欤?

袁先生第二封信曰:

读《势利眼主义》,这正是中华民族落后堕落的写照,不免又感慨万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物论和无神论相结合,成为机械唯物论的最完善的形式。肯,幸灾乐祸,自私自私,自古已然,中国历史乃一部官场斗争史,故乱多治少。

——我老人家又要插嘴啦,夫一部二十五史,不过一部官场斗争史,也就是一部官挤官史和官斗官史。从头到尾,累牍连篇,不是你挤我,就是我挤你,不是你斗我,就是我斗你,除了动刀动枪,还动谗动谄。中国人最大的悲哀,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得用到窝里斗上。孙观汉先生在《关怀与爱心》(载《菜园怀台杂思》)的后记上曰:“在国外居住过,又曾回国做过事的人,大家可能都同意,认为一个有才能的人,在国外做起事来,成就可能比在国内高。换句话说,同一件事,在国内做起来,需要有更高的人才。”

这段话十分委婉,但很显然地,孙先生已经指出问题的核心;在国内做事,受不完的挤和斗,受不尽的酱缸蛆的谗言和讪语。

袁晴晖先生续曰:

中国文化最大的错误是走错了路,就是用高官厚禄、黄金美女,引诱人去读书,使人以阿谀奉承升官发财,去图功名富贵。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有自有颜如玉,就是最精彩的古训。以致产生了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无耻乡愿,像娄师德之唾面自干,冯道的王朝长乐老,是其显著者也。而魏阔忠贤,竟有十万人上书请为其立生祠配孔子,尤为历史丑剧,这都是文化走错了路的结果。我自幼年时代起,即受到长辈这种古训矣,这种古训铸成了一个虚荣势利、作伪不诚的陈年大酱缸。大家久受薰陶,久而不闻其臭,甚至反而自我陶醉。哀莫大于心死,在邪说流行的今天,更令人怵目惊心,不胜感慨也。

——袁先生说中国文化最大的错误是走错了路,一针见血。(请瓦罐朋友钧鉴,这一针如受不了,不妨咬咬牙,千万别再雷鸣啦,如何?)韩愈先生在一千年前就指出这条错路,但这条错路却是知识分子能走的唯一的路,于是乎只有当官才是正途。凡是不能当官的事不干,凡是影响升官的话不说,要干也只干能帮助他当官的事,要说也只说能帮助他升官的话。主子虽换,原则不变。此冯道先生所以兴隆,而文天祥先生所以身陷囹圄,终于杀头也。(文天祥先生既不识时务于前,又不开窍于后,不走正路,反而把富贵功名,抛于一旦,真可惜呀可惜。)

今天看了孙观汉先生的《菜园里的心痕》(载《菜园怀台续思》),谈到经济部长李国鼎先生,李先生对这种走错了的路,称之为“旧观念”。

孙观汉先生认为“旧观念”和“酱缸”名异实同。柏杨先生想,它们似乎只一部分相同;旧观念中也有好的,在旧观念下产生的行为,也有和日月并明的;只有酱缸蛆观念,即令它是新的,也是堕落的、恶毒的也。

李国鼎先生指出在“旧观念”中,一直到今天,人们还瞧不起做生意,认为做正当生意赚钱是丢人的。呜呼,这跟文化走到岔道上有关。盖我们的文化本来是走在光明大道上的,却被长期的封建政体和儒家学派圣人,群策群力,连推带打,活生生地塞到酱缸里。大家最初还叽哇乱叫,后来酱成了酱缸蛆,不要说叫啦,连哼的声音都归于沉寂。孟轲先生的学说便是“何必曰利,唯有仁义而已”的,这位不曰利的祖师爷,为千万个酱缸蛆制下了仁义的假面具,明明害了杨梅大疮,鼻子都烂塌啦,却把面具一戴,喊曰:“都来呀,俺好漂亮呀!”

谋利有啥不对

在表面镇静而心里奇痒的状态之下,儒家朋友对商人充满了轻视、嫉妒、愤怒。一提起商人,就是“奸商”。奸商当然多的是,但公务员中也有坏蛋,却从没有听说过有“奸官”的(不过,“赃官”一词倒层出不穷)。夫商人以正当而合法的手段赚了钱,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就有人眼红。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却他妈的高贵得不得了,人人翘起大拇指称赞他“有办法”。李国鼎先生怎不感叹旧观念,袁晴晖先生怎不觉得文化走到错路上乎?

一位中国文化学院夜间的学生,向柏杨先生谈到他的教习傅宗橄先生。傅先生讲课很受学生们的欢迎,不仅口才好,而且有深度,日前他在该院这学期最后一节课时,曾对儒家的那种“正其谊不谋其利”学说,誓死反对。傅先生鼓励学生用正当合法的手段赚钱,“谋利”不是一种耻辱,谈钱谈利也不是一种耻辱。恰恰相反地,那是一种光荣。儒家那种口不言利、口不言钱,但心里却塞满了钱和利的畸形观念,必须纠正过来,社会民主,才能蒸蒸日上。

那位学生转述这段话时,对傅先生充满了尊敬。柏杨先生听这段话时,对傅先生也充满了尊敬。盖中国人心中那块隐藏的保留地,必须取消,这保留地一天不取消,自私心牢不可破也。也有一种现象不知道读者老爷注意到没有,中国人便一天牢不可破。袁先生引用“哀莫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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