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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散文选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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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象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中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象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象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象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蔽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象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地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薰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

 危巢坠简

危巢坠简一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微号赠给他。

三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祟,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向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言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铁鱼的鳃

铁鱼的鳃

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的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游行。他们队里,说来很奇怪,没有一个是扛枪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农人。巡行自然是为耀武扬威给自家人看,其它有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队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得是他的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这位朋友也是方才被游行队阻挠一会,赶着要回家去的。雷见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对他说:“唔,原来是黄先生,黄先生一向少见了,你也是从避弹室出来的罢?他们演习抗战,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可跟着在演习逃难哪!”

“可不是!”黄笑着回答他。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黄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大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一分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里想看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么武器的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地说:“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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