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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散文选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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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占了你的地位。”这是黑老爷出去后,黑太太对麟趾的第一句话。

麟趾直看着她,双眼也没眨一下。

“唉,我的话要从那里说起呢?你怎么知道找到这里来?你这几年来到那里去了?”

“姊姊,说来话长,我们晚上有功夫细细谈罢,你现在很舒服了,我看你穿的用的便知道了。”

“不过是个绣花枕而已,我真是不得已。现在官场,专靠女人出去交际,男人才有好差使,无谓的应酬一天不晓得多少,真是把人累得要死。”

她们真个一直谈下去,从别离以后谈到彼此所过的生活。宜姑告诉麟趾他祖父早已死掉,但村里那间茅屋她还不时去看看,现在没有人住,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守着。她这几年跟人学些注音字母,能够念些浅近文章,在话里不时赞美她丈夫的好处。麟趾心里也很喜欢,最能使她开心的便是那间茅舍还存在。她又要求派人去访寻黄胜,因为她每想着她欠了他很大的恩情。宜姑了应许为她去办,她又告诉宜姑早晨在石龙车站所遇的事情,说她几乎像看见父亲一样。

这样的倾谈决不能一时就完毕,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都谈不完,东江的乱事教黑老爷到上海的行期改早些,他教他太太过些日子再走。因此宜姑对于麟趾,第二天给她买穿,第三天给她买戴;过几天又领她到张家,过几时又介绍她给李家。一会是同坐紫洞艇游河,一会又回到白云山附近的村居。麟趾的生活在一两个星期中真像粘在枯叶下的冷蛹,化了蝴蝶,在旭日和风中间翻舞一样。

东江一带的秩序已经渐次恢复。在一个下午,黑府的勤务兵果然把黄胜领到上房来。麟趾出来见他,又喜又惊。他喜的是麟趾有了下落;他怕的是军人的势力。她可没有把一切的经过告诉他,只问他事变的那天他在那里。黄胜说他和老杜合计要趁乱领着一班穷人闯进郭太子的住宅,他们两人希望能把她夺回来,想不到她没在那里。郭家被火烧了,两边死掉许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的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掳去,到现在还不知下落。他见事不济,便自逃回城隍庙去,因为事前他把行头都存在那里,伙计没跟去的也住在那里。

麟趾心里想着也许廖成也遇了险。不然,这么些日子,怎么不来找我,他总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因为黄胜不认识廖成,问也没用,她问黄胜愿意另谋职业,还是愿意干他的旧营生。黄胜当然不愿再去走江湖,她于是给了他些银钱。但他愿意在黑府当差,宜姑也就随便派给他当一名所谓国术教官。

黑家的行期已经定了,宜姑非带麟趾去不可,她想着带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帮助。女人的脸曾与武人的枪平分地创造了人间一大部历史。黑老爷要去联络各地战主,也许要仗着麟趾才能成功。



南海的月亮虽然没有特别动人的容貌,因为只有它来陪着孤零的轮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与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轻微的浪涌,比起人海中政争匪掠的风潮舒适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宁地听着从船头送来波浪的声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统舱里躺着、坐着的旅客还没尽数睡着,有些还在点五更鸡煮挂面,有些躺在一边烧鸦片,有些围起来赌钱,几个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这种人间浊气,都上到舱面找一个僻静处所打坐去了,在石龙车站候车的那个老和尚也在里头。船上虽也可以入定,但他们不时也谈一两句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罗浮好些日子,为的是重新置备他的东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一层甲板,便是大菜间客人的散步地方,藤椅上坐着宜姑,麟趾靠着舷边望月,别的旅客大概已经睡着了。宜姑日来看见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么事挂在心头一般,在她以为是待她不错;但她总是望着空间想,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妹妹,你心里老像什么事,不肯告诉我。你是不喜欢我们带你到上海去么?也许你想你的年纪大啦,该有一个伴了。若是如此,我们一定为你想法子。他的交游很广,面子也够,替你选择的人准保不错。”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后这样对她说。她心里是想把麟趾认做妹妹,介绍给一个督军的儿子当做一种政治钓饵,万一不成,也可以借着她在上海活动。

麟趾很冷地说:“我现在谈不到那事情,你们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着到上海时,顺便到普陀去找找那个老师父,看他还在那里不在,我现在心里只有他。”

“你准知道他便是你父亲吗?”

“不,我不过思疑他是。我不是说过那天他开了后门出去,没听见他回到屋里的脚音吗?我从前信他是死了,自从那天起教我希望他还在人间。假如我能找着他,我宁愿把所有的珠宝给你换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里住一辈子。”麟趾转过头来,带着满有希望的声调对着宜姑。

“那当然可以办的到,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这样没有把握的寻求。和尚们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猾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来历,冒充你父亲,教你养他一辈子,那你不就上了当?幼年的事你准记得清楚么?”

“我怎么不记得?谁能瞒我?我的凭证老带在身边,谁能瞒得过我?”她说时拿出她几年来常在身边的两截带指甲的指头来,接着又说;“这就是凭证。”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会过那飘泊的生活,万一又遇见危险,后悔就晚了。现在的世界乱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烦恼?”

“乱么?你、我都见过乱,也尝过乱的滋味,那倒没有什么,我的穷苦生活比你多过几年,我受得了,你也许忘记了。你现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这样想。假若你同我换一换生活,你也许也会想去找你那耳聋的祖父罢。”她没有回答什么,嘴里漫应着:“唔,唔。”随即站起来,说:“我们睡去罢,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罢,我还要停一会儿才能睡咧。”

宜姑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声“明天见!别再胡思乱想了,妹妹,”便自进去了。

她仍靠在舷边,看月光映得船边的浪花格外洁白,独自无言,深深地呼吸着。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来了。他们各自回到统舱里去。下了扶梯,便躺着,那个老是用五更鸡煮挂面的客人,他虽已睡去,火仍是点着。一个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头的锅,几乎烫着别人的脚。再前便是那抽鸦片的客人,手拿着烟枪,仰面打鼾,烟灯可还未灭,黑甜的气味绕缭四围,斗纸牌的还在斗着,谈话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这时只剩下浪吼轮动的声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来看海天旭日,麟趾却仍在睡乡里,报时的钟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统舱的客人先后上来盥漱,麟趾也披着寝衣出来,坐在舷边的漆椅上,在桅梯边洗脸的和尚们牵引了她的视线。她看见那天在石龙车站相遇的那个老师父,喜欢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后叫她,说:“妹妹,你还没穿衣服咧。快吃早点了,还不去梳洗?”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下扶梯。宜姑进前几步,把她揪住,说:“你这像什么样子,下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真是有点迷。”她不由分说,把麟趾拉进舱房里。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说,“若果是他,你得给我靠近燕塘的那间茅屋,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怕你又认错了人,你一见和尚便认定是那个老师父,我准保你又会闹笑话,我看吃过早饭叫‘播外’①下去问问,若果是,你再下去不迟。”

①“播外”,即boy的译音,就是茶役的意思。

“不用问,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来。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舱去了,她问了旁边的人便自赶到统舱去,下扶梯过急,猛不防把那点着的五更鸡踢倒。汽油洒满地,火跟着冒起来。

舱里的搭客见楼梯口着火,个个都惊慌失措,哭的,嚷的,乱跑的,混在一起。麟趾退上舱面,脸吓得发白,话也说不出来。船上的水手,知道火起,忙着解开水龙。警钟响起来了!

舱底没有一个敢越过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个老和尚,抱着一张大被窝腾身向火一扑,自己倒在火上压着。他把火几乎压灭了一半,众人才想起掩盖的一个法子。于是一个个拿被窝争着向剩下的火焰掩压。不一会把火压住了,水龙的水也到了,忙乱了一阵,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各人取回冲湿的被窝时,直到最底下那层,才发现那老师父,众人把他扛到甲板上头,见他的胸背都烧烂了。

他两只眼虽还睁着,气息却只留着一丝,众人围着他,但具有感激他为众舍命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顾骂点五更鸡的人,有些却咒那行动卤莽的女子。

麟趾钻进入丛中,满脸含泪,那老师父的眼睛渐次地闭了,她大声叫:“爸爸!爸爸!”

众人中,有些肯定地说他死了。麟趾揸着他的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个指头。她大哭起来。嚷,说:“真是我的爸爸呀!”这样一连说了好几遍。宜姑赶下来,把她扶开,说:“且别哭啦,若真是你父亲,我们回到屋里再打算他的后事。在这里哭惹得大众来看热闹,也没什么好处。”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后,有人打听老和尚和那女客的关系,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的来历。他们只知道他是从罗浮山下来的。有一个知道详细一点,说他在某年受戒,烧掉两个指头供养三世法佛。这话也不过是想,当然并没有确实的凭据,同伴的和尚并没有一个真正知道他的来历。他们最多知道他住在罗浮不过是四五年光景,从那里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报,死者是一个虔心奉佛燃指供养的老和尚。麟趾却认定他便是好几年前自己砍断指头的父亲。死的已经死淖,再也没法子问个明白,他们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一般,宜姑在旁边直劝她。她说:“你就将他的遗体送到普陀或运回罗浮去为他造一个塔,表表你的心也就够了。”

统舱的秩序已经恢复,麟趾到停尸的地方守着。她心里想:这到底是我父亲不是?他是因为受戒烧掉两个指头的么?一定的,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我父亲,她的泪沉静地流下,急剧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着那尸体,好像很认得,可惜记忆不能给她一个反证。她想到普陀以后若果查明他的来历不对,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过游浪的生活,长住在黑家决不是她所愿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气息几乎像要停住一样。船仍在无涯的浪花中漂着,烟囱冒出浓黑的烟,延长到好几百丈,渐次变成灰白色,一直到消灭在长空里头。天涯的彩云一朵一朵浮起来,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头一般。

 萤灯

萤灯

萤是一种小甲虫。它的尾巴会发出青色的冷光,在夏夜的水边闪烁着,很可以启发人们的诗兴。它的别名和种类在中国典籍里很多,好象耀夜、景天、熠耀、丹良、丹鸟、夜光、照夜、宵烛、挟火、据火、炤燐、夜游女子、蚈、炤等等都是。种类和名目虽然多,我们在说话时只叫它做萤就够了。萤的发光是由于尾部薄皮底下有许多细胞被无数小气管缠绕着。细胞里头含有一种可燃的物质,有些科学家怀疑它是一种油类,当空气通过气管的时候,因氧化作用便发出光耀,不过它的成分是什么,和分泌的机关在那里,生物学家还没有考察出来,只知道那光与灯光不同,因为后者会发热,前者却是冷的。我们对于这种萤光,希望将来可以利用它。萤的脾气是不愿意与日月争光。白天固然不发光,就是月明之夜,它也不大喜欢显出它的本领。

自然的萤光在中国或外国都被利用过,墨西哥海岸的居民从前为防海贼的袭掠,夜时宁愿用萤火也不敢点灯。美洲劳动人民在夜里要通过森林,每每把许多萤虫绑在脚趾上。古巴的妇人在夜会时,常爱用萤来做装饰,或系在衣服上,或做成花样戴在头上。我国晋朝的车胤,因为家贫,买不起灯油,也利用过萤光来读书。古时好奇的人也曾做过一种口袋叫做聚萤囊,把许多萤虫装在囊中,当做玩赏用的灯。不但是人类,连小裁缝鸟也会逮捕萤虫,用湿泥粘住它的翅膀安在巢里,为的是叫那囊状的重巢在夜间有灯。至于扑萤来玩或做买卖的,到处都有。有些地方,象日本,还有萤虫批发所,一到夏天就分发到都市去卖。隋炀帝有一次在景华宫,夜里把好几斛的萤虫同时放出才去游山,萤光照得满山发出很美丽的幽光。

关于萤的故事很多。北美洲人的传说中有些说太古时候有一个美少年住在森林里,因为失恋便化成一只大萤飞上天去,成为现在的北极星。我国从前都以为萤是腐草所变的,其实萤的幼虫是住在水边的,所以池塘的四周在夏夜里常有萤火点缀着。岸边的树影如上点点的微光,我们想想,是多么优美呢!

我们既经知道萤虫那样含有浓厚诗意,又是每年的夏夜在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现在让我说一段关于萤的故事罢。

从前西方有一个康国,人民富庶,土地膏腴,因而时常被较贫乏的邻国羝原所侵略。康国在位的常喜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难胜,很勇敢强健,容貌也非常的美,远看着他站在殿上就象一根玉柱立着一样。有一次,羝原人又来侵犯边境,难胜太子便请求父王给他一支兵,由他领出都门去抵御寇敌。常喜王因为爱他太甚,舍不得叫他上前敌,没有应许他。无耐难胜时刻地申请,常喜王就给他一个难题,说:“若是你必要上前敌去的话,除非是不用油和蜡,也不用火把,能够把那座灯台点亮了才可以。这是要试验你的智力,因为战争是不能单靠勇力的。”

难胜随着父王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大堂当中安着一座很大很大的灯台,一丈多高,周围满布着小灯,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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