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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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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睁不开眼睛,嘴里沙沙作响。人们把这从草原刮来的大量的乌云似的灰沙称之为“卡梅欣的雨”,世世代代的卡梅欣人都梦想着要挡住这些灰沙,能自由地呼吸清洁的空气。但是,只有到了社会主义国家里,他们的梦想才实现:大家达成协议,一起和风沙作斗争,每逢周末全城的人都拿起铲子、斧头和铁钎子到外面去。于是空旷的场地上修起了公园,小街的两旁都种上了纤细的杨树,大家都细心地浇水和修剪,仿佛这不是城里公共的树木,而是自家窗台上的花草。每到春天,光秃秃的细枝上抽出了嫩芽、披上了新装,在这时候全城的老老少少是多么地欢天喜地,这情景阿列克谢至今还记得。突然,他仿佛真的看见,他的故乡卡梅欣街上有许多德国人,他们用卡梅欣人精心栽培的这些树木燃烧起一堆堆篝火,烟雾笼罩着故乡的小城。有个地方冒出了一个熏得如此漆黑的样子很怪的烟囱。这儿是阿列克谢生长和他母亲住过的那所小屋的原址。

他的内心充满着忧愁。这忧愁难以言状又非常强烈。

不能允许,不能允许他们再往前了!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要同他们斗争、斗争,就像躺在林中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敌人尸体上的那个士兵。

太阳已触及到锯齿形的蓝灰色树梢。

阿列克谢沿着当初曾是村中街道的地方爬着。火烧的地方散发出难闻的尸首味,村里似乎比没有人迹的密林更显得没有人的气息。突然,一种很意外的喧嚣声使他警觉起来。在这火烧过的地方尽头,他看见了一条狗。这是一条看们狗,长毛、垂耳,是普通的波比克①或茹契卡②。它呜呜地吠叫着,同时拉扯着脚爪里的一块烂肉。这狗想必是善良的生灵,是女主人常唠叨的对象,是孩子们的宠物,可是一见到阿列克谢就突然叫起来,并露出牙齿,眼睛里射出使阿列克谢毛骨悚然的凶光。他扔掉手上的鞋,就伸手到口袋里掏枪。他们——人和已经变成野兽的狗执拗地对视了几秒钟。后来,大概是狗的记忆力恢复了,就低下了头,歉意地摇摇尾巴,咬住它的猎物,夹着尾巴跑到火烧过的黑色土丘后面去了。

①俄国普通的狗名。

②俄国普通的狗名。

不,要离开,要赶快离开这儿!趁着还有亮光的最后几分钟,阿列克谢顾不得去分辨路了,就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爬着,往森林里爬去,他几乎是本能地急急忙忙地朝炮声清晰可辨的地方爬去。炮声像磁石一样,越接近,就越发有力地吸引着他。

第12节

他这样又爬了一天、两天或三天……他已计算不出时间,只有一连串机械式的努力。他时常不是打瞌睡,就是昏迷不醒。他经常爬着爬着就昏睡过去了,可是吸引他向东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即使处于昏迷状态也在继续慢慢地爬,除非是碰到一棵树或一簇灌木丛,或者是手滑空了人倒在雪洼里,他才停下来。他全部的意志力和他全部不清晰的思想就像聚焦那样始终集中在一个小点上:爬行移动,无论如何要往前挪动。

一路上他特别注视每一簇灌木,但是再也没有碰到刺猬。他用雪底下的浆果充饥,吮吸苔藓。有一次他碰见一个大蚂蚁窝,它筑在一棵树上,像是被雨水冲洗过的一小堆干草,整齐、干净。蚂蚁还没有醒,它们的住处好像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把手伸进这个小小的松软的干草垛,但是等他把手抽出来时,满手都是小蚂蚁,它们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就开始吃这些蚂蚁,干燥、破裂的嘴里满是又香又涩的蚁酸味,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蚂蚁窝,直到被突然袭击惊醒了的蚂蚁全部苏醒为止。

这些小生灵愤怒地自卫着,它们咬阿列克谢的手、嘴唇和舌头,钻到飞行衣里咬他的身体,但是这点微痛甚至使他感到舒服。强烈的蚁酸味使他精神振作。他想喝水。在土堆中间他发现了一个小水塘,里面满是褐色的林中之水,他就低下头去。刚低下头,他又立即躲开了:从那一平如镜的、映着蓝天的水里,有一副可怕的陌生的面孔望着他。这张脸让人感到是包着黑皮的骷髅,长着乱糟糟的并已卷曲的发须,一双大大的圆圆的、闪闪发光的野人似的眼睛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张望着,蓬乱的头发像冰柱似地挂在前额上。

“难道这就是我?”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又害怕再俯向水面。于是决定不去喝水而吃一点雪。他仍然被那强有力的磁石所吸引,一个劲儿地往东爬去。

他钻进了一个大弹坑里过夜,弹坑周围满是爆炸出来的沙土,像一堵黄色的胸墙,弹坑底部是安静、舒适的,风只能把落下来的沙粒吹得沙沙作响而吹不到这里。从下面仰看,觉得星星分外明亮,它们仿佛就低低地悬挂在头顶上,一簇毛茸茸的松树枝在星光下摇曳着,它好像是一只手不住地用抹布擦抹和清洗着这些闪烁的星星。拂晓时,天气开始变冷了,森林上面笼罩着潮湿的霜,风向改变了,刮起了北风,使霜结成了冰。姗姗来迟的朦胧的晨曦终于透过了树枝,浓雾沉降下来,并且逐渐消散了。在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遮上了一层光滑的冰壳,而弹坑上面的松树枝已不像拿着抹布的手,更像是一盏新奇晶莹的枝形吊灯。那上面挂有许多小小的垂饰物,当风吹树枝时,这些垂饰物就轻轻地平静地响着。

过了一夜,阿列克谢似乎变得更软弱,甚至连藏在怀里的松树皮也不去嚼了,似乎一夜之间身体就粘在地面上了,飞行衣和胡须、鬓发上都冻上了薄冰,他也不去抖掉它们就往弹坑壁上爬。但是,沙土夜里结了冰,他的手从那上面无力地滑了下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爬出来,又一次次地滑到弹坑底部,他的这种努力随之也越来越无力。最后他有些恐惧,认为要是没有外来的帮助,他是出不去了。这个想法,使他在滑壁上又向上爬了一次,但是只爬了几下,他就极其疲乏无力地滑了下去。

“完了!现在无论怎样,一切都完了!”

他蜷缩在弹坑底部,浑身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这寂静使意志消沉、使意志麻痹。他软弱无力地从军便服的口袋里摸出几封磨破了的信,但是没有力量去看。他抽出一张用玻璃纸裹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她坐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他严肃而惆怅地微笑着问她:

“难道要永别了吗?”他忽然颤抖了一下,手中拿着照片愣住了:在森林上面某处的寒冷潮湿的空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从昏昏沉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这声音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那样微弱,就连野兽的敏锐耳朵也辨别不出来,它同结了冰的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之间有什么差别。但是阿列克谢越来越清晰地听出了它。根据那呼啸声的特殊音调,他准确无误地猜出:这是他以前驾驶的“牝驴”机在飞行。

马达的隆隆声逼近了,更响了,飞机在空中转弯时,这种声音就时而变成呼啸,时而变成呻吟,最后在灰色的高空出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微小十字架。它时而消失,时而又钻出灰色的烟云。瞧,现在已经能看见机翼上的红星;瞧,它就在阿列克谢头顶上,机翼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折了回去。很快,那隆隆的声音就慢慢地静了下来,消失在森林的喧嚣声中。而森林已经上了冻,树枝在风中柔和地鸣响着。不过,阿列克谢好久还觉得,他依然能听见这呼啸的尖细声。

他想象自己坐在机舱里,要不了拍完一支烟的时间,他就可以回到亲切的林中机场上。是谁在飞呢?可能是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出机作早晨侦察吧?在侦察时他喜欢飞得高高的,暗暗希望碰见敌人……捷葛加连科……飞机……弟兄们……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他仔细地察看结了冰的弹坑壁。是的!这样是爬不出去的,但总不能就这样躺着等死呀!他从刀鞘里拔出刀来,开始有气无力地、体力不支地敲击着冰壳,再用指甲把上了冻的沙土掏出来,做成几级阶梯。虽然指甲弄坏了,指尖也弄出血了,但是他顾不了这些,而是更加顽强地使用刀子和指甲。然后,他用手和膝盖支撑在这些阶梯上,慢慢地往上爬,成功地爬到胸壁。还要用一下劲——在胸壁上卧一会儿,再翻过去。但是脚滑了一下,人滚了下去,脸在冰上撞痛了,他跌得很痛。可是飞机马达的轰轰声还停在他耳朵里。他又开始往上爬,但又滑了下来。这时候,他批判地检查了自己的工作,着手把墙壁阶梯挖深些,把阶梯边沿弄得更有棱角,鼓起更加虚弱的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小心翼翼地再往上爬。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过弹坑的胸壁,再软弱无力地从胸壁上翻过去。接着,他朝飞机飞回去的方向爬去。太阳正是从那边驱散着雪融化而成的雾,在水晶般的薄冰中闪烁着,升起在森林上面。

第13节

然而,爬行是极其困难了。手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几次他把脸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仿佛增加了好几倍,要克服这种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可是这样一来今天阿列克谢就别再想往前去了。于是,他克制住极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来接着再爬,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饥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轰轰的炮击声和双方的对射声。

到了手不能再支撑的时候,他就试着用肘部撑起来爬行,这样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卧着,用肘部撑在雪地上使身体抬起,试着滚动。这样做倒可以,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比较容易,不用花大力气,只是头晕得厉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转时再翻滚。

树林变得稀疏起来,有些地方树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秃秃的。雪地上露出一条条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谢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达自己人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的身体能动,他就要爬,要滚翻。由于这种可怕的作业,他的肌体整个地越发软弱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暂的片刻要失去知觉,但是他的双手和全身还继续机械地做这些复杂的运动。他在雪地上滚动着——朝炮轰的方向滚去,朝东方滚去。

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是不是又滚了一些路,这些阿列克谢都记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立在他滚动之路上的障碍物:一株被砍断的松树的金黄色树干,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树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锯屑和刨花。一棵树的树桩,它的横断面上有清晰可数的年轮圈……

一种外来的声音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往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撒满阳光的大伐木场的地面上,这儿堆满了砍倒而没有加工好的树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晒热了的针叶味和雪的潮气,在这片还没有解冻的土地上空,有一只百灵鸟高唱着它那单调的小调,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迫近。他环顾了一下伐木场。伐木场是新开辟的,还没有荒芜,木材没有削掉枝桠,枝桠上面的针叶还没有凋谢和枯萎。蜜汁般的树脂从树的横截面滴下来,到处都撒落着新鲜木屑和湿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屑和湿树皮的气味。这意味着,伐木场还在作业,或者是德国人在这儿砍伐木材构筑掩蔽部和防御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赶快离开。伐木工可能马上就要来。但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痛得就像被铁锁铐着似的,简直没有力气动弹。

继续爬吗?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锻炼出一种本能,这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并没有看见,而是像野兽那样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是谁呢?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只百灵鸟在伐木场上空歌唱,几只啄木鸟在低沉地啄木,一群山雀彼此对叫着,叫得很厉害,有许多松树被吹倒了,鸟儿就在那下垂的树枝间快速地飞来飞去。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监视着他。

一根树枝咔嚓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树,迎风摆动着那卷曲的树梢。但是在它那一团团蓝灰色的叶子里,有几根树枝以其独特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决不随着这节奏而晃动。接着,阿列克谢感觉到,从那儿传来一阵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语,那是人的耳语声。又像遇到狗的时候那样,阿列克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生了锈、沾满灰尘的手枪。手枪的保险被他的双手用劲打开了。就在保险机关咋嚎一声打开的时候,小松林里好像有人迅速地跳开。有几棵树的树梢被扯动了,仿佛有谁碰到了它们,接着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这是野兽,还是人?”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树丛里也有人用俄语在问道:“是人吗?”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人在灌木丛中用俄语讲话?不错,说的正是俄语。因为他们讲的是俄语,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虑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朋友,便发出一声激动的嚎叫,跳起来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声的方向冲去,但是马上又哼了一声,像一个被截肢的人那样摔倒了,手枪也落在雪地上……

第14节

阿列克谢要站起来的尝试没有成功,接着又倒了下去,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知觉,但是那种危险临近的感觉使他清醒过来。毫无疑问,小松林里藏有人,他们在监视着他,并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他用双手撑着使身子微微抬起,从雪地上抬起手枪,并把它悄悄地放在旁边,开始细心观察起来。危险,使他从半昏迷中清醒过来,头脑清楚地思考着:他们是什么人?是被德国人驱赶到这儿来砍柴的伐木者吗?是像他一样的俄罗斯人,正在从被围困的德国人的后方经过前线溜到自己人那儿去?或许是当地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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