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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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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直说吧,我不会连累你的!”梁止住了。

“说是你有特嫌,当心就是了。”

“哪儿的话!”

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倒是写过一封信到香港,我的一个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後来他一个姑妈把他接到香港去了。我倒是写过封信,托他替我买本英文俚语字典,就这事,都哪八辈子的事了!还是朝鲜打仗,我大学刚毕业,参军在战俘营当翻译……”

“这字典你收到没有?”他问。

“没有呀!那就是说……这信没寄出?扣下了?”梁追问。

“谁知道?”

“怀疑我里通外国一.”

“这可是你说的。”

“你也怀疑我?”梁偏过头,问。

“那就不同你说了。当心!”

一辆长长的两节的无轨点电车擦边而过,梁把手一歪,差点碰上。

“怪不得把我弄出了部队……”梁恍然大悟。

“这还事小呢。”

“还有甚麽?都说了,我不会把你兜出来的,打死都不会!”梁的车笼头又打弯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他警告道。

“我不会自杀的,做那蠢事!我还有老婆和儿子!”

“好自为重吧!”

他车拐弯了,没说的是梁列在清查的第二批名单里。

多少年後,多少年?十多年……不,二十八年後,在香港,酒店房间里你接到个电话,对方说是梁钦,从报纸上看到在演你的戏。这名字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是甚麽场合见过一两面的哪位朋友,想看戏弄不到票,连忙说对不起,戏已演完了。他说他是你的老同事呀!想请你一起吃个饭。你说你明天一早的飞机,实在没时间了,下回吧!他说那他马上驱车来酒店看你,你不好再推托,放下电话,这才想起是他,你们最後那次骑车在街上的谈话。

半个小时後,他进到你房里,西服革履,细亚麻衬衫,一条色调青灰的领带,不像大陆的暴发户那么扎眼,握手时也没见劳力士金表和金灿灿的粗手链或大金戒指,头发倒乌黑,以他这年纪显然染过了。他说,来香港定居多年了,就是他当年写信托买字典的那少年时的好友,知道他为那么封信吃了大苦,过意不去,把他办出来了。他现在自己开公司,妻儿移居加拿大,买的护照。他对你大可实说:“这些年挣了些钱,不算大富,稳稳当当度个晚年没问题,儿子又有了个加拿大的博士文凭,不愁甚麽了,我是两边飞,这香港要混不下去,说撤就撤了。”还说,他感激你当时那句话。

“甚么话一.”你倒记不得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要不是你那句话,那势头哪盯得下来?”

“我父亲就没盯下来,”你说。

“自杀了?”他问。

“幸亏一个老邻居发现了,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救过来了,又弄去农村劳改了几年,刚平反还不到三个月,就发病死了。”

“你当时怎麽不提醒他一下?”梁问。

“那时哪还敢写信?信要查到的话,我这命没准也搭进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麽问题?”

“说说看,你又有甚么问题?”

“甭说了,嗨!”他叹了口气。停了会又问:“你生活怎样?”

“甚麽怎样?”

“我不是问别的,你现在是作家,这我知道,我说的是经济上,你明白……我这意思?”他语气犹豫。

“明白,”你说,“还过得去。”

“在西方靠写作为生很不容易,这我知道,更别说中国人了—这不像做买卖。”

“自由,”你说你要的是这自由,“写自己要写的东西。”

他点点头,又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我就直说吧,手头上一时有困难,周转不开,你就开口,我不是甚麽大老板,可……”

“大老板也不说这话,”你笑了,“他们指点钱—办上个甚麽希望工程啦,好同祖国做更大的买卖。”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在上面添上个地址和电话,递给你说:“这是我的手提电话,房子是我买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会变。”

你说谢谢他,目前还没甚么困难,要为挣钱写作的话,也早就搁笔啦。

他有些激动,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为中国人写作,”

你说你只为自己写的。

“我懂,我懂,写出来!”他说,“希望你都写出来,真正为出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写那些苦难?他走了之後,你自问。

可你已经厌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亲,从农村劳改回来刚平反,恢复了职务和原工资,便坚持退休了,去北京看你这儿子,也打算日後就游览散心,安度个晚年。谁知你才陪他逛了一天颐和园,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有阴影,随後诊断是肺癌,已扩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住进医院,次日凌晨便咽气了。他生前,你问过他怎么会自杀的?他说当时实在不想活了,没有更多的话。等到他刚能过活而且也想活的时候,却突然死了。

追悼会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单位都得开个这样的追悼会,好向家属作个交代。当作家的儿子岂能不讲点话,否则不恭敬的不是儿子对於过世的父亲,而是对不住举办追悼会的死者同志单位的领导。他被推到灵堂的话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盒前推让。他不能说他爸从来没革过命,虽也未反对过革命,不宜称作同志,只好说一句:「我父亲是个软弱的人,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话。

my285。

第七节

BR》36

“把国民党残渣馀孽反动兵痞赵宝忠揪出来示众!”

前中校在主席台上对话筒高声宣布,他身边端坐的是带领章帽徽的现役军人军管会主任张代表,不动声色。

“毛主席万岁!”会场上突然爆发一声呼叫。

後排的一个胖老头被两名青年从座位上拖了起来。老头挣脱手臂,举手挥拳狂呼:“毛曰口自主席万岁!毛——毛……”

老头声音嘶哑,拚命挣扎,又上去了两名退役军人!在部队服役时学过擒拿,折臂反拧,老头当即屈膝跪下,呼叫窒息在喉咙里。四个壮实的汉子拖住胖老头,老头两脚还撑在地上,像条不肯上架开膛的生猪,蹬蹬的脚步声中,众人默默注视之下,老头从座位间的过道拖到了台前,脖子上硬套住个铁丝拴的牌子,还企图引颈喊叫,耳根被紧紧按住,脸涨得紫红,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这看书库的老工人,民国时代被抓过三回壮丁逃脱两回尔後投诚解放军的老兵,终於躬腰低头跪倒在地,排在早已揪出来的那些牛鬼蛇神行列的末尾。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响彻整个会场,可老头子三十多年前早就投降了。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也还是在这会场,四年前,这老头由也在弯腰低头行列中的前宣萎书记吴涛选定为学《毛著》的榜样,作为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代表,做过控诉旧社会之苦颂扬新社会之甜的报告,老头当时也涕泪俱下,教育这些未改造好的文人。

“把里通外国的狗特务张维良揪出来!”

又一个从座位间拖到台前。

“打倒张维良,”

不打自倒,这人吓瘫了,都站不起来了。可人人还喊,而人人都可能成为敌人,随时都可能被打倒。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都是毛老人家的英明政策。

“毛主席万岁。”

可别喊错了,那时候那麽多批斗会,那么多口号要喊,通常在夜晚,神智糊涂又紧张得不行,一句口号喊错了,便立即成为现行反革命。做父母的还得反覆叮嘱小孩子,别乱涂乱画,别撕报纸。每天报纸的版面都少不了领袖像,可别撕破了,弄脏了,脚踩了,或是屎急了不当心抓来擦了屁股。你没孩子,没孩子最好,只要管住你自己这张嘴巴,话得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在喊口号时不能走神,千万别给巴。

他凌晨回家骑车经过中南海北门,上了白石桥,屏息瞥了一眼,中南海里依然树影重重,路灯朦胧。随後下坡,撒间滑行才舒了口气,总算这一天又平安过去了。可明天呢?

早起再上班,大楼下一具尸体,盖上了从门房值班室里铺位上拿来的一领旧草席,墙跟和水泥地上溅的灰白的脑浆和紫黑的血迹。

“是哪一个?”

“大概是编务室的……”

头脸都被草席盖住了,还有头脸吗?

“从几楼?”

“谁知道哪个窗户?”

这大楼上千人,窗户也有好几百,哪个窗口都可能出事。

“甚么时候?”

“总归是快天亮的时候……”

不好说是深夜清查大会之後。

“也没人听见?,”

“废话!”

停留片刻的人都进楼里去了,都规规矩矩准时上班,都回到原先各占H的办公室里,面对墙上的领袖像,或望著先到的人後脑勺,八时正,每个房间的广播喇叭都响起来了,大楼上下齐声高唱八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这巨大的蜂巢比原先更秩序井然。

办公桌上有]封写上他名字的信,他心里一惊。许久没有过信件,再说从来也不寄到机关。看也没看,他立即塞进口袋。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琢磨谁写来的信,还有谁不知他住址可能给他写信?那笔迹也不熟识,会不会是一封警告信?要揭发他不必投递给他本人,要不是提醒他注意的一封匿名信?但信封上的邮票八分,本市信件四分,肯定来山口外地。当然也可能放意贴上个八分邮票障人耳目,那就是一位好心人,也许是本单位的没办法同他接触,才想出这一招。他想到早隔离了的老谭,可老谭还可能写信吗?也许是个陷阱,对方一派的甚麽人对他设下的圈套?那就正在关注他的动向。他觉得就在监视中,军代表在清查小组会上说的那没点名的第三批没准就轮到他了。神经开始错乱,想到他对面门外走廊上过往的人,是不是在观察清查大会後潜藏的敌人异常举动?这也正是军代表在夜战大会上的动员:「大检举,大揭发,把那些尚在活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统统挖出来!”

他想到了背後的窗户,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能跳楼!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沉静下来,装得若无其事,办公室里没跳楼的都若无其事,不也是装出来的?装不出来对自己失控,便朝楼下跳。

挨到午饭时间,再革命饭总是要吃的,立刻意识是句反动话,他得泯灭这些反动思想,那怕是一个句子,愤慨郁积在心都会给他酿成灾难,祸从口出,这至理名言口可是自古以来智慧的结晶。你还要甚麽真理?这真理就是千真万确,甚麽都别想!别动心思,你就是个自在之物,你的病痛恰恰在於总要成为自为之物,就注定你灾难无穷。

好,回到他,那自在之物,磨磨蹭蹭,等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再上厕所。饭前先去解手极为正常。他插上大便池门里的插销,掏出了信,没想到竟是许倩写来的。「我们这牺牲了的一代,不配有别的命运……”这话跳进眼里,他立刻把信撕了。转念,又把撕了的纸片全装回信封,拉响水箱,察看便池四周,没留一个纸屑才开门出来,洗手,用水擦了擦脸,镇定精神,下楼去食堂了。

晚上回到房里,他插上门销,台灯下把碎纸片拼凑齐,反反覆覆研读这封来信。一个哀怨的声音在诉说绝望,却只字没提小客栈那一夜,也没说到地码头上被截之後的事。信中说这是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封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一封绝命书。「我们这牺牲了的一代”,信就是这么开头的,说她分配到晋北的大山沟里一个小学校当教员,赖在县城的招待所里还没去。她之前,一个华侨女生也分派到大山里的一个一人一校的小学,带了她在新加坡的父母早为她准备好的六箱嫁妆,用毛驴驼去的,一个星期後便死在山沟里了,无人说得出死因。她如果也去的话,就不会再见到她了。情在呼救,他是她最後维系的一点希望,想必她父母和姨妈都无法援救她。

半夜里,他骑车赶到了西单邮电大楼,县招待所的信纸上印有电话号码,他要了个加急电话。一个女声懒洋洋的没好气问找谁,他说明是北京的长途,找个待分配的大学生叫许倩的,电话便撂下了。话筒里嗡嗡响了许久,才有个同样没好气的女声问:「你是谁?”他说出要找的是谁,对方说:“我就是”。他全然听不出倩的声音了,同她那一夜就没大声说过话,这陌生的声音令他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话筒里依然嗡嗡空响,他支支唔唔说:「知道你还在,就好。”「吓了我一跳!这深更半夜突然叫起来,弄得人心惊胆战!”倩在电话里说。他想说他爱她,无论如何得活下去二路骑车准备好的那些话却无法出口,这深夜北京打去的加急长途电话,那山区闭塞的小县城里的接线员一定在听,他不能给倩若心来甚麽嫌疑,让人误以为她有甚麽事。话筒嗡嗡空响,他说收到她的信了。话筒又嗡嗡响,他不知道还应该再说甚麽。「你要打电话的话,白天再打。”那声音冷漠。「那麽,对不起,休息吧,”他说。那一头电话便扣上了。

37

一个姑娘扑倒在你身上,你躺在床上,没完全清醒过来。她笑嘻嘻同你打闹,你不胜惊喜,希望不是在做梦。你被她的胸脯压住,从敞开的领口摸到她细滑的皮肤,捏到结结实实的奶,她也不遮拦,就同你闹著玩。你庆幸这不期而遇,却叫不出她的名字,隐隐约约知道她的名字,可又怕叫错了。搜索记忆,那麽个环境,有那么个女孩,你时常在路上遇到,可总无法同她亲近,这会儿就贴在你身上,你说怎样也想不到能这样见到她,你真高兴!她说就是来找你的,路过这城市,听说你在开会,就找到这里来啦。你说别走了—.她说当然,不过得先把行李存了,办好登记住宿的手续。你没立刻同她做爱,心想有的是时间,她既远道来特地找你,不会就离开。你即刻翻身起来,问她行李在哪里?她说,噬,不就撂在边上那房里。你侧身探望!两间房竟然相通,没有隔断,那房里还有两张床。你担心再住进别人,说得赶紧找旅馆的服务员换间双人房。可正是午餐时间,那麽先去餐厅一起吃饭,她紧跟你,假身相依,说找你可找的好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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