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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情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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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很吃惊,伸长脖子朝前面张望,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暗红色的墙面砖,和乳白色的小阳台。

“旁观者清嘛。”马丽亚笑起来。

住在这样一个带花园的房子里头的马丽亚,并不安于平静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却迷上了一种神秘的实验。乔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那种实验,而且那种实验威胁着乔自己。这大概是他要躲到自己的故事里头去的最初的原因吧。还有一点让乔不理解的就是,自从她开始她那种实验之后(挂毯啦,玫瑰花啦,猫儿啦,全成了她的道具),她就变得独立性很强了。即使乔现在就离开她,到别处去生活,大概她也会无所谓吧。她同儿子丹尼尔倒是联系得比较紧的,乔认为他们即使不见面,信息的交流也十分频繁。就说这些玫瑰花吧,也许对他俩是个磁场,对乔却不发生作用。那一天她同丹尼尔坐在这里,他从书房的阳台上探出头来,听见他们两人的声音在半空流动,他是多么惊奇啊。而现在,乔听得到马丽亚说话,但她的声音被什么东西蒙着似的,她那裹在蓝色格子裙里头的身体也好像有点虚假。乔又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的声音被挡了回来,是被一块金属板挡回来的,发出“嚓嚓”的余响。马丽亚从桌子对面伸出手来握住乔的手,她看见乔在发抖。

“乔啊,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呢?”她眯缝着有点狭长的眼睛,显出在竭力回忆的神态。

乔暗想,也许她寻求的答案正好在他未完成的故事里头吧。不论在哪个年代,马丽亚心底总是有一件事,每过去几年,她就要问这个问题。也许那件事没有时间,只能靠她自己去划分阶段。

“我不知道啊。我想要我的声音升上去,可它们只能在我耳边吵闹。”乔苦笑了一下说。他仍然在发抖。他想不起他的故事了。

吃过晚饭不久,马丽亚就消失在她的卧房里头了,乔看见她连灯都熄了。乔知道她没有睡,她有在黑暗里想心事的习惯。乔以前有一次将马丽亚的思维比喻成盛开的夜来香。乔在书房里坐下,继续读那本书的第三页,一边用手轻轻拨弄着那只螳螂。那些字句从他眼前溜过去,他觉得自己被从书里的故事隔开了。乔也关了灯,寂寞地坐在黑暗里想着里根的橡胶园农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他觉得里根还没走。酒店已经关门了,这个醉汉会到哪里去呢?

乔出现在街上,他没找到里根,却碰见了天天早上见面的黑女人。

“先生您是要找人吗?”黑女人停住脚步问道,皱起两道弯眉。

“是啊。一个外地人,喝醉了酒。”

“您到人行通道里头去吧,他在那里哭呢。”

黑女人匆匆地走过去了。

但是地下通道里头空空的,看来里根已经走了。通道里在夜间很阴森,让人联想到凶杀。从灿烂的南方的天空下走到这种地方来,是里根内心的强烈的需要。马丽亚说他是“男子汉”,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吧。乔还记得他多年前来他办公室的那种样子,当时乔认为他是个乐天派。

从通道里出来,乔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略微潮湿的夜气,他觉得自己又可以进入刚才放弃的那个故事了。

第二章 里根先生

九里根先生(1)

在南方的橡胶园农场里,在夏天太阳的曝晒下,里根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地丧失理智。里根是一个孤儿,早年和舅舅一道做烟草生意,挣了些钱,买下了这个农场。他几乎没怎么上过学,一切知识都靠顽强的自学来获得。他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严厉的,却又很通人情的农场主。他喜欢劳动,有时也亲自去割胶,去湖里采莲之类。虽然女人们都很宠爱他,这位农场主已经50岁了仍旧孑然一身。他觉得他身上有某种将他裹住的硬壳,他的世俗的感情突不破这层壳,因为这层壳又是同他的身体长在一起的,他甚至怀疑他的心

脏上都长有这种硬壳。

埃达是一位棕色皮肤,长着黑色卷发的亚洲女子。她也是一个孤儿,从东南亚的岛国飞到这里来投奔从未见过面的姑妈,然后就定居在里根的农场里了。一开始里根觉得她很不漂亮,有点像猩猩,并且她的手臂也太长了。不过她却是一名非常尽职的工人,对技术活也掌握得很好,她使用起农具来就好像身体和它们连成了一体似的。很快里根就从心里对她产生一种父女似的感情,总想照顾一下这个“猩猩”。但是埃达不愿接受他的照顾,她一点都不畏惧她的老板,有时还讽刺他。里根只好悻悻地收起施恩的念头,站得远远地观察她。

大约在埃达来农场的第二年,她的惟一的亲属,那位姑妈去世了。据里根的观察,那位姑妈是个冷酷的女人,因为她从未到农场来看过埃达一次。听埃达说姑妈很有钱,还有三个儿子,为了避免那些儿子“误会”她,她也不去看姑妈。埃达请了两天假去姑妈家帮助料理后事。她是于第三天的深夜才回到农场的。当时里根正在湖边钓鱼。他听到对岸有人在呼救,说什么人落水了。他丢下钓竿就往对岸跑,大约五分钟后才跑到那个地方。

是埃达,但是她并没有真的“落水”,而是在水里走了一遭又上来了。里根到她面前时,她已换好衣服,正在拧掉头发里的水。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翻着很大的眼白看了里根几下,似乎在谴责他似的。

“姑妈的事处理好了吗?”他憋了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

“她那么痛,您是想不出她有多么痛的,我也想不出。所以我刚才到湖里去体验。但是我是不能体验到她的痛的,不是吗?”

她一反平时的高傲,急促地说完了这些话。她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像是捕蝴蝶的动作。

“埃达,姑妈没有了啊。”

“是啊。每一个死去的人,总会有另一个人把他记在心里。那他不就像活着一样吗?”

“埃达真聪明啊。”

“有人自以为自己才是无所不知的呢。”

里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他总是不能习惯这个姑娘说话的方式。莫非自己太有教养了?还是她在用隐蔽的方式同他调情呢?这个从热带雨林跑来的小母猩猩,脑子里装着一些什么样的古怪念头呢?

因为她站在那里不说话,里根没有老待下去的理由,就向她告别,告诉她自己要去继续钓鱼了。埃达听了他的话后冷笑一声,转过背去。

往回走时,里根看见月光下的橡胶树全变了样,那么矮小,就像一队队矮人一样,树的下面都很光坦,没有任何投影。橡胶园的边上有几棵椰树,此时它们的树梢全都到了云端里,里根只要望一眼那里脚下就站不稳了。他想,自己就像那些杂乱的阴影,没有实体,倒是埃达很像眼前这些个橡胶树,稳稳实实地立在大地之上,既清晰又让人无法破解其内部的谜语。

那一回他去城里办事,万万没想到会在酒店里遇见埃达。酒店里的埃达完全变了个样,俏丽而又充满了热带风情,就像一颗柠檬。里根隐藏得很深的欲望一下子被她唤出来了。

“埃达,你在这里干什么?”

“您没看到吗?我在做招待,帮朋友的忙。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她在桌子间穿来穿去的,长长的手臂灵活地运送着那些酒杯和盘子,所有的顾客都伸长了脖子在欣赏她那舞蹈似的动作。里根尴尬地坐在那里,内心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

他没有喝酒就离开了酒店,他拐进一条狭长阴暗的街道,回想着服装公司的那位销售经理。那是一个十分笃定的、内心深不可测的男子,灰绿色的眼珠目光炯炯。每次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里根就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猎物。忽然,他被一名黑女人挡住了路,这是一位年轻女人,弯弯的长眉,很大的眼白在眼眶里转动。她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挡住他。里根的脸红了,似乎要转身走开。

第10页

十里根先生(2)

“站住!”她说,声音很清脆。“像您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几个了。”

“那又怎么样?”

里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仅仅朝他翻白眼。

“南方佬都像您一样,拼命往阴暗角落里钻。我才不想同您这样的人做生意呢。我是有工作的,是这条街的清洁工。白天我守在这里,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不过我不要您这样的南方佬。见鬼。”

她跺了跺脚,撇下他缩进了一家鲜花店里头,她的曲线有致的背影显得很懊恼。

里根看着那些盆花,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这究竟是真花还是纸花呢?然后他赫然看见三双大眼睛在屋内的黑暗处瞪着他。他的心狂跳起来,拔腿就走。他不想再在城里逗留了。

他身心疲惫地踏进火车车厢,在后排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他手里举着一张报纸,为的是遮住自己那张神色慌乱的脸。有人在前面大声说笑,声音很耳熟。

“他就这样溜了么?”

“我一点都不担心。这里范围这么小,没几天他又会出现的。”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

是一男一女在右边窗口那里讲话,他们无所顾忌地接吻,大概还有更大胆的动作。他们对自己弄出的喧哗毫不在意。

躲在报纸后面的里根,身体开始燥热起来。他开始转过脸去看窗玻璃上头自己那呆板的影像,看着看着,就从那上头看出死人的气息来,尤其是左边的鼻孔,似乎已经垂到了嘴角,很可怕。他想要不看,可又忍不住不看,玻璃板上的那个人表情十分急切,好像还有点痛苦。

“你确信他就藏在这附近?”男的说。

“有很明显的征兆嘛。”女的回答,似乎在拼命忍住暗笑。

过山洞的时候,里根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脸。他在黑暗中伸手去触那个人,却怎么也触不到。并且那人的手给他的脸带来的感觉也不太像手,而像是什么更柔软的东西,比如皮毛之类。那皮毛一样柔软的手竟然捂住了他的鼻孔,里根在窒息中喊叫了一声。他听到前面那年轻女人在说:

“这种人不会是人群里头的一员,很可能是什么古老村子里的寄居者。”

山洞过完了。里根朝玻璃里头看,发现自己脸上有一块块的出血点,再看地上,便看见了几根白色的鸟毛。刚才难道是一只鸟?他明明觉得是一个人,甚至听到了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

他回到园子里时,遇上了雷阵雨,他的车子穿过密密的雨帘,停在他的灰色小楼下面,厨师阿丽迎了出来。

“回来了啊。刚才有一个炸雷,烧坏了家里的电器,我还以为我要进地狱了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她显得很反常,也不过来帮他提东西,扭着臃肿的身躯一下子就躲进房里去了。看来她真的吓坏了。里根也感到吃惊,怎么回事呢,他的屋顶上不是明明装了避雷针吗?

上楼时,他觉得头重脚轻,又觉得似乎是在深海底下游走。

那一夜,有各式各样发狂的声音在黑色的暴风雨里头呼喊,里根还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涨水了。

早晨,园子里已是阳光灿烂,可是里根却在沉睡不醒。

阿丽在门口慌慌张张地忙着什么,司机正在洗车。

“主人没起来吗?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啊。”司机笑呵呵地说。

阿丽严厉地看了小伙子一眼,没和他搭腔。

在楼上,里根的梦沉入到了一个他从未抵达过的层次。深深的黑土下面,无数疯狂的树根纠缠在一起,使他彻底放弃了保持头脑清醒的企图。他很幼稚地认为,只要自己像蚯蚓一样在土里掘出通道来,总会有出头之日。头盖骨顶着土,口里也塞满了泥土,他可以缓缓地动起来了。周围到处有东西在“喳、喳、喳”地响,也许是那些淫荡的树根。根与根之间有隙缝,尽管时常被塞住,但终究还是可以穿过去。里根决定在一根最粗的上头休息,他将塞满泥土的招风耳同它贴在一起,听到树汁在里头像滚滚洪水一样咆哮着,使得它颤动不休。这一刻,他记起了埃达,她那灵活的身躯同这些树根是多么相似啊!但是他自己却在很大程度上感到呼吸不畅,他还没能适应这类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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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里根先生(3)

“要是里根先生长睡不醒,你我可就解放了!”司机毫不介意阿丽的态度,大喊大叫的。“昨天夜里我和他回家时啊,就像穿过死亡的绝壁!”

阿丽厌恶地避开这个吵吵闹闹的年轻人,进屋到厨房里去了。她从厨房敞开的门向远方看去,看见在阳光下面劳作的那些工人,他们都穿着工作服,戴着草帽,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阿丽注意到两年前来到这里的小姑娘埃达,脸膛儿已被晒得黑黑的了。阿丽知道里根

对埃达的心思,她就如河里的老鳄鱼,对这农场里的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阿丽对主人的态度是矛盾的,既维护他,又不满意他。有的时候不满意到了这种程度,她几乎都要撇下他不干了。去年椰子成熟的季节,里根家里来过一位不太年轻的,穿着古怪的女人。里根同这位全身着黑的、影子似的女人寸步不离地在一起厮守了一个星期,后来她忽然消失了。里根是趁着夜半无人之际将她送走的,阿丽听见了车响,是里根自己开车。黑衣女人走了之后,里根的情绪显得积极了好多,他迷上了夜间的钓鱼活动,偶尔竟会钓个通宵,到早上才回家。阿丽估计到那黑衣女人不会再来了,她也估计到埃达是主人的心病,因为整个农场里只有她是个异乡人,她的一举一动主人都无法预料,正因为这样才牵动主人的心啊。他为什么去钓鱼呢?还不是因为那女孩爱在夜里钻来钻去吗?阿丽一般夜间睡不着就在附近走动,她已碰见埃达几次了,有时和女伴一起,有时一个人。每次埃达都含含糊糊昏头昏脑地同她打招呼,将她称为“姆妈”。她走得很慢,磕磕绊绊的,好像在那些小路上找一样什么东西,口里还念念有词。如果女伴同她在一起的话,也会帮她找。有时,在那么黑的夜里,只有动物才看得见东西,埃达却可以看见。她的双眼居然发出绿色的荧光,阿丽看到过两次,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她将这事藏在心里,从未告诉过里根。

“埃达在外面找什么东西呢?”阿丽在路上拦住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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