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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冒险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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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切活动如此荡然无存之后,羊们——唯独羊们——剩留下来。它们在黑暗中亮亮地闪烁着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它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盯住我不动。羊有几万只之多。“嗑吃嗑吃”单调的齿音覆盖了整个地表。

随着挂钟打响12点,羊们消失了。

我睡了过去。

4.不吉祥的拐弯处

一个阴沉沉冷飕飕的早晨。我很同情这种天气在凉冰冰的清毒液里被迫游动的羊们。也许它们并不把寒冷当一回事——应该不当回事的。

北海道短暂的秋天已接近尾声。厚厚的灰色云层预示着雪的降临。我是从9月的东京飞到10月的北海道的,觉得几乎没有领略到1978年的秋天。仅有秋天的开始和秋天的尾声,没有秋天的正中。

6点我睁眼醒来。洗罢脸,饭好之前一直独坐在檐廊里看着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一点,浑浊也已全部消失。河对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结粒的稻穗在不规则的晨风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纹。一辆拖拉机驶过混凝土桥往山上开去。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久久地低低地随风传来。3只乌鸦从叶子变红的白桦林中间飞出,在河流上空画出一个圆圈后落在栏杆上。落在栏杆的乌鸦们看起来俨然上演现代剧的剧场里的旁观者。这一角色也当腻了,它们便一只接一只飞离栏杆,往河流上游飞去。

8点整,绵羊管理员的旧吉普车停在旅馆门前。吉普是箱形带篷的。大概是处理品,引擎盖一侧淡淡留有自卫队所辖部队的名称。

“奇怪呀,”管理员一见到我就说,“为慎重起见,昨天给山上打了电话去,却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进后排座。车内微微有股汽油味儿。“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问。

“什么时候呢?上个月!上个月20号前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一般是对方有事打过来,如告诉购物清单什么的。”

“铃也没响?”

“啊,什么声音也没有。说不定哪里线断了。下起大雪来,断线情况也不是没有。”

“可并没下雪。”

管理员脸朝车篷,“咯嘣咯嘣”转动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点头。汽油味弄得我脑袋昏昏沉沉。

车驶过混凝土桥,沿昨天路线往山上开去。通过绵羊牧场时,3个人看了看两根立柱问的招牌。饲养场一片沉寂。羊们大概以那蓝色的眼睛凝视各自沉默的空间。

“消毒下午开始?”

“噢,是吧。不过也不用那么着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说罢,管理员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脸朝下咳嗽一阵子。“积雪要在进入11月以后。知道这一带的冬天么?”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开始积雪,就决堤似的积个没完。那一来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在家里缩起脖子不动。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着吗?”

“喜欢羊。羊是脾气好的动物,对人的模样也记得清楚。怎么说呢,照料起羊来,一年时间一晃儿就没有了,不过一年年团团转过去罢了。秋天配种,熬过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长大,秋天又是配种,就这么反反复复。羊每年换一茬,只有我上岁数。上了岁数,就尤其懒得离开镇子了。”

“冬天羊干什么呢?”女友问。

管理员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闪转过头,一眨不眨看她的脸。好在是笔直的柏油马路,对面又无车来,但我还是淌出冷汗。

“冬天羊一直呆在牧舍里不动。”管理员总算把脸转向前方说道。

“还是挺无聊的吧?”

“你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况也差不多。”管理员说,“压根就没想那个,想也想不清楚。吃干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里的羔——一冬就这么过去了。”

山坡一点点陡了起来,道路也随之画出S形弯。田园风光渐渐消失,绝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开始占据路旁。原生林时而断开,可以望见平野。

“积起雪来,这一带就根本别想跑车了。”管理员说,“当然也没有跑车的必要。”

“没有滑雪场和登山路什么的?”我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游客。所以镇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60年代后期还作为寒冷地带农业的样板镇热闹过,但粮食过剩后,就再也没人对在电冰箱里搞农业感兴趣了。噢,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木材厂怎么样?”

“人手不够,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镇上仍有几家小厂,都不成样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过镇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样,镇子却荒凉下去。安上大大的钉齿轮胎的重型卡车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识地叼起1支烟,又怕汽油味儿,遂装回烟盒。衣袋里剩有柠檬糖,我决定含糖。柠檬味儿和汽油味儿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的?”女友问。

“经常打架。”管理员说,“大凡群体行动的动物都是这样,羊社会也有具体座次,每只都有。一个圈里有50只,羊就从1号排到50号。它们全都清楚自己的序号。”

“真够可以的!”女友道。

“这样对我来说也容易管理,只要抓住最厉害的头羊,其他的只管默默跟在后面。”

“既然座次已经排定,那么特意打架又是为什么呢?”

“某只羊受伤体力下降,座次就不稳定起来。下面的羊就挑战想要升级,结果三四天折腾来折腾去。”

“可怜!”

“也是轮流坐庄。被一脚踢开的,年轻力壮时也是靠踢开别的羊上来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1也好第50也好统统没有了,都和和气气成了烤羊肉。”

她“唔”了一声。

“不过最可怜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头羊。晓得羊的两性关系吗?”

不知道,我们说。

“养羊最关键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开,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里只放进1只公羊,一般都是最强壮的头号公羊。就是说,把最佳的种传下来。一个来月事完之后,种羊又返回原来全是公羊的圈里,但那期间羊圈里已形成新的顺序。种羊由于交配体重减轻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赢。然而其他羊却合伙一起找它厮打。够可怜的!”

“羊怎么打架呢?”

“脑袋和脑袋对撞。羊的额头铁一样硬,里边是空的。”

她默然思考什么。大概是在想象羊头顶头争斗的情景。

行驶了30分钟,柏油路面突然消失,路面也窄了一半。两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惊涛骇浪一齐朝车涌来。气温降了几度。

路糟糕透顶,车身如地震仪一样上下摇摆。脚前塑料筒里的汽油开始发出不吉祥的声音,竟如脑浆在头盖骨里四溅开来,一听都令人头痛。

这样的路大约持续了20至30分钟,连表针都看不确切。这时间里谁也没再开口。我牢牢抓住车座靠背上的皮带,她紧紧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员精力集中在方向盘上。

“左!”过一会儿管理员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识把视线投向路的左侧,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如从地表削掉一般荡然无存,大地陷入虚无之中:巨大的峡谷!光景自是壮观,但没有一丝暖意。如切如削的悬崖峭壁将所有生命体抖落一空,却仍不尽兴,又把不吉利的气息吐向四周。

沿峡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现一座异乎寻常的光秃秃的圆锥形山,端头扭曲,简直像被一股巨力拧歪的。

管理员紧握摇摇晃晃的方向盘,朝那座山扬扬下巴说:

“要转到那后面去。”

从谷底吹来的滞重的风由下而上抚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绿草。细沙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啪”作响。

经过几个急拐弯,随着车向圆锥体上端接近,右侧斜坡变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变成垂直的石壁。我们那样子就好像勉强匍匐在巨幅石壁开凿出来的狭窄的突起物上。

天气急转直下。掺杂些许绿色的淡灰就像厌倦了这种不稳定的微妙色调而变为暗幽幽的灰色,其间又涌入煤炭般的不均匀的黑。周围山峦也随之暗影沉沉。

风在研钵形部位打着漩涡,发出卷起舌头吐气般讨厌的声响。我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毛衣里也冷汗直流。

管理员紧闭嘴唇,向右又向左不断拐着大弯,并且以仿佛要听取什么的神情往前探着身子,一点点减缓车速,在路面约略宽些的地方踩下脚闸。引擎停下来后,我们被抛弃在冻僵般的沉寂中,唯独风声在大地彷徨。

管理员双手搭在方向盘,久久沉默不语。之后从吉普车下来,用工作鞋底“囊囊”磕响地面。我也下车立在他身旁,望着路面。

“到底不行啊!”管理员说,“雨比我想的厉害得多。”

我觉得路并没有那么湿,相对说来,倒像又于又硬。

“里边湿,”他解释道,“所以人们才受骗上当。这地方很有点特别。”

“特别?”

他没有回答,从上衣袋掏出烟,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们往下一个拐弯处走去,走了200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气就像缠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风运动服的领口竖起,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还是无济于事。

管理员在拐弯处停住,嘴角叼烟,静静盯视右侧的悬崖。悬崖正中有水涌出,向下淌成一条小溪,慢慢穿过路面。水含有粘土,很浑,呈淡茶色。用手指摸了摸悬崖湿漉漉的地方,表层扑簌簌崩落下来。岩体比眼看要酥脆得多。

“这个弯最叫人讨厌。”管理员说,“地面也脆,但不止这个,总好像凶多吉少,连羊到这里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阵子,烟扔在地上。“对不起,我不想冒险。”

我默默点头。

“走路可以吧?”

“走没有问题。主要是怕震动。”管理员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点时间差,传来钝钝的回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呃,走是不要紧的。”

我们回头往吉普车走去。

“离这儿还有4公里。”管理员边和我并肩走边说,“领女的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一条路,坡也不怎么陡。不能送到最后,抱歉。”

“可以的。谢谢你了。”

“一直在上边?”

“难说。或许明天就回来,也可能一个星期,就看情况了。”

他又叼起1支烟,这回没等点火就咳呛了。“当心些好。看这情形,今年雪来得早。雪一厚起来,可就休想从这里出去了。”

“当心就是。”我说。

“门前有个信箱,钥匙夹在箱底。要是没人,可以住进去。”

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从吉普车拿下行李,脱去薄些的防风运动衣,从头顶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还是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

管理员在狭窄的路面弄得车体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过头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哗啦啦掉下来。掉过头后,管理员按响喇叭挥手,我们也挥手。吉普车一转弯不见了,只我们两人孤零零留下,觉得就像被抛在了世界的最边缘。

我们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管一齐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草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潮乎乎灰濛濛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黑的云团从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凝望纷至沓来又接连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夹雨雪下起之前快点赶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阴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鸡。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击脑袋某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数条蛇一般扭来扭去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30分钟,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周围的凶杀之气也渐趋淡薄,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30分钟,我们完全离开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觉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似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问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灌木和绵软的杂草。随处可见被凤吹倒的白桦变褐变朽。

“地方像是不错嘛!”她说。

经过那个拐弯处,这里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不错。

一条笔直的路穿过白桦林。宽度仅可容一辆吉普通过,直得几乎令人头痛,没有转弯,没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缩为一个点。乌云在那一点的上方漂流。

那样的静,甚至风声也被无边的林海吞噬一净。一只黑黑的圆滚滚的鸟不时伸出红色的舌尖尖锐地撕裂四周的空气。鸟消失不见,岑寂便如软软的果冻塞满那条裂缝。铺满路面的落叶吸足两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鸟,再无任何东西打破沉寂。白桦林不见尽头,笔直的路也不见尽头。刚才还那般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

大约走了15分钟,碰见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桦木并排架起一座带栏杆的结结实实的小桥,周围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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