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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冒险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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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不够,可以分些给你。”

“谢谢。眼下还不缺什么。”

羊男忽然站起,沿路朝草场那边走去。我也起身跟在他后面。

“为什么偷偷住在这里?”

“你肯定笑。”羊男说。

“我想不至于。”我说。猜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谁也不告诉?”

“谁也不告诉。”

“因为不愿意去打仗。”

之后我们默默走了一会。肩并肩走,羊男的头在我肩头那儿晃来晃去。

“和哪国打?”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两声,“反正不乐意去打仗。所以才这样保持着羊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从这儿出去。”

“十二瀑镇出生的?”

“嗯。不过别讲给任何人哟。”

“不讲。”我说,“讨厌镇子?”

“山下的镇子?”

“嗯。”

“不喜欢。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声,“你从哪儿来?”

“东京。”

“听说打仗了没有?”

“没有。”

羊男于是像对我失去兴趣,在走到草场入口之前我们什么也没说。

“顺便到你家可以么?”我问羊男。

“要做过冬准备,”他说,“忙得很,下次吧。”

“想见我的朋友,”我说,“下周内无论如何得见到他才行。”

羊男凄然摇头,耳朵啪嗒啪嗒晃动着。“抱歉,刚才也说了,我是爱莫能助。”

“转告一声就成,可以的话。”

“嗯。”

“实在谢谢。”我说。

我们就此告别。

“出来走动别忘了带铃哟!”临走时羊男说。

我径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样消失在东边的树林里。

冬意黯然的无声无息的绿草场把我们分隔开来。

下午我烤面包。在鼠房间发现的《面包烤制法》是一本非常实用的书。封面上写道“只要认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面包”,实际上也是如此。我按书上的指点,的确很快烤出了面包。满屋子充溢诱人的面包香,酿出温馨的氛围。味道就生手来说也相当不坏。厨房里面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这里过一冬,面包——至少面包——也不成问题。大米和意大利式面条也绰绰有余。

傍晚,我吃了面包、色拉和火腿鸡蛋,饭后吃了桃罐头。

第二天早上煮饭,用马哈鱼罐头、裙带菜和蘑菇做了个西式炒饭。

午间吃冷冻过的乳酪饼,喝浓奶茶。

3点,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尔奈茨”冰淇淋。

晚间,用电烤箱烤了带骨鸡,喝了黑加仑汁。

我开始再次发胖。

9日下午看书架上的书时,发现一本旧书最近好像有谁看过。只有那里一点灰都没有,书脊套封也窜出一点。

我从书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发上翻开书页。书名叫《亚细亚主义溯源》,是战争期间刊行的。纸张质量极差,每翻一页都有一股霉气味儿。也是因为战争关系,内容偏执无聊,每看3页就几乎叫人打1个哈欠。然而还是好多地方开了天窗,关于“二·二六事件”竟只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经心翻看的时间里,发现最后面夹有一张白色便条。看了半天看的全是发黄的旧纸,因此这白色便条看上去很像是个奇迹。夹这便条的右边那页是卷未资料。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阴差阳错。鼠明白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抛开一切马上下山,却又不能那样。我已陷得太深,没办法一走了之。最简单的是放声大哭一场,然而又哭不得。我觉得我该真正大哭的还在后头。

我走进厨房,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的事可干。

9.照在镜子里的,没照在镜子里的

第10天早上,我决定忘掉一切。应该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时,下起了第二场雪。湿漉漉粘乎乎的夹雨的雪变成冰片,又变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场爽快雪不一样,这回下得很讨厌,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烧洗澡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炉前,但身体暖和不过来。潮乎乎的寒气无可抗阻地浸入体内。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过弯,耳朵像针刺般痛得像要掉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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