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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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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女子变成他的唯一情人。过了一些日子,看看一些女人通通从别一个热情的追求中,随到别人走去了,一些新来女子代替了那些从前的人,这美男子就仍然在那原有的地位上,过着并不觉得颓唐的日子。他对于他自己的处置总是非常满意,因为一点天赋的长处,一个美男子的必需种种,在他全不缺少。因为有这美德,所以这个人,就矜持起来,在新的日子中用理知同骄傲很快乐的生活下去。看到一个熟人,同什么人已经定下了契约,来告给他时,自信力极强的男子,自然在心上小小受了打击,感到一点怅惘,一种虚荣的损失,对于自己平时行为稍稍追悔。可是,过一会儿,他就想到一种发笑的机会了,“这样女子是只配同这样男子在一处过活的!”他就笑了。他为自己打算得很好,难受总不会长久占据到自己的心中。“她还懂事,知道尽别人爱她,就嫁给别人,这是好女子,”他把这女子这样嘲笑一会,就又找别的女子谈话喝茶去了。

不过,这样男子是也不可厚非的。这男子还属于××。他要革命,××并不能拒绝一个这样男子加入,同样正如××不能拒绝另外一些女子加入一样。他做事能干,演戏热心,工作并不比谁懒惰。他有时也很慷慨,能把一些钱用到别人做不了的事情上去,只要这事情使他快乐。他有一种侠气,就是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情,总要去干。一切行为虽都是为的一点自私,一点虚荣,但比起一些即或用虚荣也激不起来的人时,这个人是可爱很多的。

在士平先生家,这个有骄骨同年青人的血的陈白,遇到了同样也有相似个性的女角萝。第一次晤面时,两人皆在心上作一种打算:“这是一个对手,要小心一点。”果然,第二次两人就照到心上的计划,谈了半天。他们谈到一切事情,互相似乎故意学得年青爽利一点;非常的坦白,毫无遮拦的讨论,因为按照习惯要这样才算是直率,但同时两个人是明知道一些坦白的话,说去说来只使人更加糊涂的。不过两人皆不缺少一种吸引对方的外表,两人皆得屈服到这外表上,所以第三次见面,谈了又谈,互相仿佛非常理解,两人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女角萝的风貌比灵魂容易为××剧团的一切年轻人认识,因为照例年青人的眼睛是光亮的。自从女角萝一到了大方剧团,一切人皆不用了。原有的女子,在一种小小妒意下过着日子,她们本来不是一道的,这时也忽然亲热起来了。青年男子呢,人人怀有一种野心,同时这些人又为这野心害着羞,把欲望隐藏到衣服底下,人人全是那么处置到自己。这些人,平时对于服饰原是注意的,到后来更极注意,就是因为那野心躲藏的缘故。

看到这些情景,陈白同女角萝都知道。不过陈白是因为知道这事情,为了别的男子妒嫉,为了报女子的仇,为了虚荣,为了别的同虚荣不甚相远的一些理由,这男子,做出十分钟情样子,成为女角萝的友谊保护人了。女角萝则很聪明的注意到别人,以及注意到陈白的外表,谈话的趣味,所以在众人注目下,也十分自然的作着陈白的爱人了。可是因为各人在心上都还是有一种偏见,这偏见或者就是两人在谈话中太缺少了节制。因为都太聪明了,一到谈话时,两人都想坦白,又总是觉得对方坦白得好笑,有时还会觉得那是糊涂,而自己又只好同样糊涂,因此这两人实际上还是只能保持到一种较亲切的友谊。不过两人似乎皆因为了旁人,故意仿佛接近了一点,因此这恋爱不承认也不行了。

在大方剧团士平先生的指导下,两个人合演了很有几个剧本,这些剧本自然都是入时的,新鲜而又合乎潮流的。陈白在戏上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因为那漂亮身材同漂亮嗓子,一说到问题上的激昂奋发情形,许多年青人都觉得陈白不坏,很有一个名角的风度。至于女角萝,也是同样得到了成功,而又因为本身是女子,所以更受年青人欢迎的。在上海地方大家是都看厌了影戏,另外文明戏又不屑于去看,大家都懂艺术,懂美,年青学生都订过一份《良友》杂志,有思想的都看过许多小说新书,因此多情美貌的萝,名字不久便为各处学校的口号了。大家都欢喜讨论到这女人应当属谁,大家都悬想在导演士平先生与陈白两人中有一个是女角萝的情人。

大家全是那么按照到所知道的一点点事实,即或是有思想的青年,闲着无事,也还是把这个事拿来讨论的。因为政治的沉闷,年轻人原是那么无聊寂寞,那么需要说话,萝便成为这小小集团的焦点了。

使年青人欢喜,从各处地方买了票来到光明剧场看××,为得是看女角萝的动人表演,女角萝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当导演士平先生生着气,说是观众不行时,她提出了抗议。其实这一点,导演士平先生知道也许比起女角萝还要多。他明白女角的力量,因为这中年人,每次每次看到她在装扮下显出另外一种女人风度时,就总免不了一点眩目,女角萝的力量,在他个人本身方面就生了一点影响。不过这人是一个绅士,一个懂人情世故太多,变成了非常谨慎的人,他为了安全,就在一个做叔父的情形下,好好的安顿到自己,所以从极其敏感的女角萝那一面看来,是也料不到士平先生会爱她的。

××的戏演过后,第二天,萝正在所住舅父家中客厅里,阅读日报所载昨天演戏的报道。这个与士平相熟的记者,极其夸张的写下了一篇动人的文章,对于××剧本与主角的成就,观众的情形,无不详细记入。这记者并且在附题上,对于巡警真假不分混乱了全场的事情,用着特殊惊人的字样,“巡警竟跃上台上去殴打台上角色!”一切全是废话,一切都近于夸张失实,看到这个,她笑了又笑,到后真是要生气了。

但接着展开了那一张印有昨日××名剧主角相片的画报,看到自己那种明艳照人而又不失其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挥情形,看到陈白,看到那用红色液汁涂到脸上去的剧艺科学生,昨天的纷乱,重新在眼底现出,她记起台下拍掌声音,记起台下浓浓的空气,记起自己在第三幕时捏了手枪向厂长作欲放姿势,陈白听到枪声跑来情形,她又重新笑了。

她看到自己很美丽动人的照相,看了许久,没有离开。

舅父是一个老日本留学生,年纪已经有了四十四岁,因为所学是经济,现在正是海关作一个职员,这时正预备要去办公,走到客厅中来取皮包。

“萝,昨天你的戏演得怎么样?”

“失败了。士平先生满脸是汗,也不能使观众安静一点。”

这女子在舅父面前故意这样说着,把画报放到一旁去。

这绅士不即离开客厅,说“那么人是很多了”。

“满了座。下星期四还要演一场,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两点钟。我想你演的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

你太会演戏了,又这样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场?”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经被人枪毙,抬起来游街的。”

“为什么要演这样戏?”

女角萝听到这个问话,以为是舅父同往日一样,又在挑战了,就说,“除了这戏没有别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处,近来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还是好?”这女子望到绅士,神气又娇又似乎很认真。

那中年绅士笑着不答,看到报纸已经来了,就取了报纸看,看那演剧纪录,先是站到不动,到后,微笑着,坐在一个沙发上去了。

女角萝在舅父面前是早就有了说话习惯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种敌视,这敌视若不是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响,就不知从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来同这中年绅士为难,因为有这样一个舅父,她才觉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从一些书上,以及所接触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种做人的道德标准,又从舅父这方面,找到了一个辩论攻击的对象。她每每同舅父辩论,一面就在心中嘲弄怜惜这个中年绅士,总以为舅父是可怜悯的。有时她还抱着了一种度世救人伟大的理想,才来同舅父谈文学政治与恋爱,望着舅父摇摆那有教养的头颅,望着那种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这绅士新生的欲望。这中年舅父,有时为通融这骄傲而美丽的唯一甥女起见,说了几句调和的话时,她看得出这是舅父有意的作为,却仍然自信这作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结果,才能有这点成绩,使他妥协屈服。

为了这时又动了要感化舅舅的愿心,想了一会找着说话的开端,她说,“舅父,你还说你是老革命党,为什么就这样……”那中年人把报纸略略移开一点,“你是说我太顽固了,是不是?……你看到这纸上的记载没有?他们说你是唯一的好角。他们这样称赞你,我真快乐。”

因为先前的话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欢喜狡遁的,虽然她是欢喜称赞的人,这时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题目上说话!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我说舅父不行。你这样不行。”

“要怎么样才行?”

“你想你年轻时做些什么事情?”

“年青时糊涂一点,做糊涂事。”

“就算是糊涂,要改过来,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后天又改吧,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为你当配角,还是要我去做别的?”

“你当按照你能力去做,国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纪不是同你差不多吗?你看他多负责,多可尊敬。舅父,我觉得你那……”“又是现的,不要说了。士平先生是学戏剧的人,他就做他的艺术运动,舅舅学经济,难道也应当去导演一个剧本么?”

“学经济何尝不可以革命。”

“怎么办?我听你提出问题来。”

“×××也是学经济的人。”

“×××写小说,不错,这是天才,我看你们做戏做运动都要靠一点儿天才。”

“你说到一边去了,故意这样。”

“那你要怎么讲?试告我,舅舅怎么去做一个新人,我当真是也想同你们一样年青一点的,舅舅很愿意学学。”

女角萝想了一会,不做声了。因为平时就只觉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戏耐烦以外,士平先生还有什么与舅父不同,要她说来也很为难。若是说舅舅不应当一个人住这样一栋房子,那么自己住到这里也不该,可是这房子实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静许多。若说是舅父不读书,那么这更无理由了,因为这中年人对于关税问题,是国内有数的研究者。(若说舅父不应有绅士习气,则这人也不象比一个缺少绅士礼貌的人有什么更不好。)总而言之,她不满意的,不过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态度,与自己对照起来不相称。另外没有什么可言了。因为无话可说,她偷看了一下绅士舅父的脸,舅父仍然阅看报纸等候回答,从容不迫。这中年人虽然是一个地道绅士,可是中国绅士的拘迂完全没有。一切都可以同这甥女谈及,生活与男女,只要甥女欢喜,都毫无忌讳可言,这绅士,实在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绅士了。

这时想不出什么具体话可言的女角萝,有点害臊,有点生气,因为即或没有什么可说,舅父安详的态度,总给年青人起一种反感。她见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画报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装束的扮相,觉得很有趣味,半晌还不放手,萝就说,“舅舅你学经济,你知道他们纱厂如何虐待女工没有?”问这个话,仿佛就窘倒了这个中年人,所以说过后自己觉得快乐了,见到舅舅不作声就又说,“我为你们害羞,为绅士学者害羞,因为知道许多书,却一点不知道书以外是什么天地!权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从无一个人注意到那些肮脏人类。我听人说,他们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象人,坐在机器边做十六点钟工,三角钱一天,黄脸瘦脸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病,肺病死了一个又是一个……这些那些过了一些悲惨日子都死了,从无一个人为说一句话,从无一个人注意到他们,我以为这应当是你们的羞辱!你们能够帮忙说话都不说话,你们那种安详我以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还是保持到长者身分,温和而平静,微微的含笑,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于这种年轻人的简单责备,他很觉得有趣。他其所以无从动怒,一则是自己的见解不同,二则还是因为说这个话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个女儿,看到从小孩变成大人,同时还那么美丽纯洁。他以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见解,就因为这见解是出于自己的甥女口中,一个女子这么年纪,仅仅知道人生一点点,能够说出这种天真烂漫同时也是理直气壮的话,实在也很动人。他一面自然有时候也在心上稍稍惊讶过,因为想不到甥女这种自信力与热忱,会从那个柔懦无能的姐姐身边培养出来。他看了看画报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里神气旺盛的甥女样子,为一种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骚乱,望到那神气,忖想得出在这问题上,年轻人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就取了一个父亲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惊讶似的说道:“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些事情?”

她不说从什么地方明白这些,却把问题反问绅士,“我只问,舅父应不应当知道这种人类可羞的事情?”

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类可羞的事情难道只是这一点?”但他却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为知道得比你还多。中国的,世界的,都知道一点,不过事情是比害羞还要紧一点的,就是这个是全部经济组织改造问题,而且这也是已经转入国际的问题,不是做慈善事业的赈济可以了事,也不是你们演戏那样,资本家就会如戏上的觉悟与消灭!”

“若是大家起来说话,不会慢慢的转好吗?”

“说话,是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在一个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种问题,一个社会问题研究者,他怎么能单靠发挥一点感想,就算是尽职?”

“那你是以为感想是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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