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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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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

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

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

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个钟头,

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

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

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

我当时也有无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从美国回来,正

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

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

下,茶房过来,笑问:

“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碗热汤面吧。”吃完了

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

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

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

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

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

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

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

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

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

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

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

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

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

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

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

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

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

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

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

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

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

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

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

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

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

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

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

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

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

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

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

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

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

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

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

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

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

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

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

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

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

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

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

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

“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

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

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我还不至

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

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

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

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

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

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

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

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

“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

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

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

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

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

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

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

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

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

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

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

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

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

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

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

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

重物品,我有时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

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

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

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

的儿子,跨海征东之期,不在远了!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致刘英士①

英士先生:

得送稿条子,才知道你把我的题目改了,幸而还未排印,请你赶快改回来。关于女人,

是以“我的……”为出发点,你把题目改乱了,以后的就显得无次序,不好写了!

这与《我的弟妇》不同,因为弟妇一改,你虽加上这字眼,但弟妇二字未去也。附收条

一纸,请转经理部。

冰心上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九日①刘英士,《星期评论》的编者。悼沈骊英女士

民国十四年夏季,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暑期学校里,得到北平燕大一女同学的信,说

“本年本校有一位同学,沈骊英女士,转学威尔斯利大学,请你照应一下。”

我得着信很欢喜,因为那年威大没有中国学生,有了国内的同学来加入,我更可以不虞

寂寞。

暑假满后,我回到威大,一放下行装,便打听了她住的宿舍,发现她住的地方,和我很

近,我即刻去找她,敲了屋门,一声请进,灯影下我看见了一个清癯而略带羞涩的脸。说不

到几句话,我们便一见如故了。我同她虽没有在燕大同时,但是我们谈到我们的教师,我们

的同学,我们的校园,谈话就非常亲切。当天晚上,我就邀她到我的宿舍里,我从电话里要

了鱼米菜蔬,我们两个在书桌上用小刀割鱼切菜,在电炉上煮了饭。我们用小花盒当碗,边

吃边谈,直留连到夜深——我觉得我欢喜我这位新朋友。

那一年我们大家都很忙,她是本科一年生,后修功课相当烦重,我正在研究院写毕业论

文,也常常不得闲暇,但我们见面的时候还相当的多。那时我已知道她是专攻科学的。但她

对于文学的兴趣,十分浓厚。有时她来看我,看我在忙,就自己翻阅我书架上的中国诗词,

低声吟诵,半天才走。

威大的风景,是全美有名的。我们常常忙中偷闲,在湖上泛舟野餐纵谈。年青时代,总

喜欢谈抱负,我们自己觉得谈得太夸大一点,好在没有第三人听见!她常常说到她一定要在

科学界替女子争一席地位,用功业来表现女子的能力。她又说希望职业和婚姻能并行不悖,

她愿意有个快乐的家庭,也有个称心的职业。如今回想,她所希望的她都做到了。只可惜她

自己先逝去了!

十五年夏,我毕业回国,此后十九年中便不曾再见面,只从通讯里,从朋友的报告中,

知道她结了婚,对方是她的同行沈宗瀚先生,两个人都在农业机关做事,我知道骊英正在步

步踏上她理想的乐园,真是为她庆幸。

去年这时候,我刚从昆明到了重庆,得了重伤风。在床上的时候,骊英忽然带了一个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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