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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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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癖了,母亲在

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就都上楼去。

永明和他从琴后出来,永明笑道:“澜小姐真能辩论呵!

连我听着都觉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见了,这种妖妖调调的样子,我要有三个眼睛,

也要挖出一个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头便对澜姑说,“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

家作客,何苦来……”澜姑站了起来说,“我不怪别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气人了,好好的又

提起那天的事作什么?那天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们以为我听说人批评我骄傲,我就必得应酬

她们,岂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罢。母亲等着呢。”澜姑出去,又回来,

右手握着门钮,说,“今天热得很,我不穿皮袄,穿驼绒的罢。”宜姑一面坐下,拿起叠好的

五色纸来,用针缝起,一面说,“可别冻着玩,穿你的皮袄去是正经!”澜姑说,“不,外婆

屋里永远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鱼肚白的给我罢。”

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

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

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

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说着便自己开

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永明连忙接过来说,

“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鬼出气!”宜姑笑

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

曲折的剪着,慢慢的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的去张罗了!”一面说便挪过一张

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给我传递罢!”他连忙答应

着,将那些纸练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

椅子渐渐的挪过四壁,纸练子都装点完了。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练的交结处,

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这时听得笑

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

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

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的

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的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

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

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

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

不出来!”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

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练,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

“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

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

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

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

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

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

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

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管。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

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

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

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

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

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

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

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

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

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

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

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

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

的吃一顿饭!”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

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

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

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

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

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练。两个人低低的谈话,

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

——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

好!”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

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

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

“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盃*盃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

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

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

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

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

“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

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

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

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

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

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

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

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

“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

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

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

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

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

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

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

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

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

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

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

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

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

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

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的赶自己的

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

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

说一两句噢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

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

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

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

上心来了!——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的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的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

四重,不住的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

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

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

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

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

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

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

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

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

他右手托腮,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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