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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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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谅,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有一顶紧帽,她走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无限诚意的眼光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什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谎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些虚玄。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 我那时情感很激昂,话说得很响亮,很急燥。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墓里的我拉到人世上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奇的人间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 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份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 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都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支烟,并且给我一支: 

“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光来,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当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像的鬼。”我看见她手是正颠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常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许我自已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这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 “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我了,把头低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许多路。……” 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你相信么?这些磨练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微笑,是—种讪笑:“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说: 

“你或者不相信,比较不相信我,鬼还要不相信的,我杀过人,而且用这把小剑我杀过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于是隔了一个恐怕的寂静,她又说: 

“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国的时候,才知道我们一同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换一种口吻说:“但是以后种种,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兴奋地站起来又坐下,口气又慢下来: 

“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可还要冷观这人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变了语气说:“是我爱人的家,他的父母为他的儿子搬到这里来的。他同情他的儿子还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儿般的搬住在这里;他们并且还依我的要求,以鬼来待我,而这,现在也习惯了好久,正如他们所说的,这间房子不过是留着已死的女儿一样。……”她又说: 

“现在我在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从来不出去,每天读书过日子,后来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来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来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 

我记不起我听的时候忽涨忽落的心潮,总之在听完后,我好像长期的疯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从数年来迷惑我的迷宫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混身都是力气。她那时忽然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再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份比我惊奇成份多,这等于你为我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地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中,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话,爱,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兰地吧,我倒了两杯,一杯给了她,我说: “爱,大家尽了这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乐。” 

当她干杯的时候,我的唇已经在她的唇上;一种无比的力与勇气我感到,这个吻到现在还时常在我唇上浮现着。但是就这样一个吻呀。我说: 

“告诉我,你爱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会让你接近的;现在你去,我心灵需要安安静静耽一会。” 

“那末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来,让我有一点精神同你再谈。”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来了。 

这一夜又一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我的心与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细胞,都没有一分钟安定过。我幻想将来,计划将来,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茫的未来。一到黄昏我就赶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态度与打扮,以及说话的语调,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时时想飞,好容易熬到了她的家门。 

开门的是位女仆,这是很使我惊疑的,我刚想不问她就跑进去,可是她先开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 

“谁出远门?”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给你。” 

我心跳得厉害,把信拆开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让我看出字迹。等我拿出我抽烟用的打火机来,这才把这封信看了清楚: 

“人: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而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渺。我累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当我刚想在转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见了‘她’。我立刻说: 

“你在这里?”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那末……”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没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刹时,我忽然感到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黑纱般的衣服,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相隔好几丈的—盏路灯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总之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己经亮了,我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的家人都赶来看我。 

这一场病不是我自已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都不能移动,于是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生以我痊愈的结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作二个半钟点谈话。就在那个时期,有一个阳光满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许吃一点易消化的闲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看护捧着一束鲜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我过,我因为入睡的时候很多,所以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与恩爱我知道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兴等我完全好的时候再知道吧。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你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你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漂亮曲面孔与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个纯白少血的面庞?”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他来看我?” 

“他说不必。他还叫我不必告诉你……” 

“但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感到他有点神秘。”看护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惊慌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请来看护我的私人看护的容貌,她有一个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圆的眼睛带着深浓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够庄严,但十分活泼可爱。我望着她微喟一声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末是我报告错了?” 

“没有。”我在沉思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说: 

“你明天不要同他说告诉过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招呼他。” 

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点什么似的,同她谈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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