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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文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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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真会扯碎书,所有的工作兴趣都将因此没有,甚至当我在注重一个美貌姑娘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到这女子是老了一阵似的;在注意圆月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月儿也瘦了一晕似的。但是谁有法子禁止它,避开它呢,它是幽灵,也是鬼,跟着你,钉着你,一步不放松你。这实在可怕!或者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钟声,这是第—次,时季又正逢到秋天。所以我终是把它与秋天看作二位一体的,假如秋是“萧杀之气”的炸弹,那么它就是战鼓。前者是魔形,后者是魔声了。其实钟声不止鲁文有,鲁文也不止秋天有,但巴黎上海同样的钟声则因为人事的烦杂与匆忙,地方又大,又热闹,自然不容其永钉在耳根。我想就是在鲁文,冬季开校以后,学生一多,一热闹也会好一点的。可是这个秋,我过着了这个秋,我胡子因此更长起来,头发因此更脱起来,眼睛因此更加近视起来,背脊因此更加驼起来了。这是秋,是鲁文的秋,这个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于是我只好逃避,可是,鲁文的秋也已经被我过光而随即消逝了。我现在关念鲁文的冬天。 

本来我有一个特别的想法,我以为夏天冬天是住小城或者乡村为好,秋天则最好在都市里消磨,都市里比较没有这些明显的时节变换的痕迹,人可以不太被这种刺激人太深的时令所刺激。然而今年我又过得相反了! 

但是掩饰这矛盾与脆弱是有许多理由的,意大利杀了人不还说是以文明给人么,所以我也自然被我后来寻出的理由所糊涂了! 

巴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日夜十二时


 我在英国时的房东




情调不过是我个人感到的东西,可靠与否已经不容易讲,至于情调以外的实事,自然是完全虚构的。但是因为西风里文章篇篇在说真话,只有我一个人在撒谎,因而别人也以为我所记的都是实事了。但是我现在谨慎地申明: 

“这是虚构的。” 

“只要你声明虚构就好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记一点实事呢?” 

“那么我就写一点实事好了。” 

于是我就开始记一个房东,但仍旧算作情调。 

  






有友人从伦敦来,极力夸赞他的房东太太。 

“那末房饭金是多少钱一月呢?” 

“二十五先令一星期。” 

“饭菜怎么样?” 

“不坏,还包括洗衣补袜。” 

于是我们就将这个房东的姓名住址记下来。 

  






当我同一个朋友去英国前,我们先写了一封信给这个房东太太。回信不久就来了,说她已留下两个房间给我们。如果我们定好了日子,叫我们再写信去,她将同她的儿子到车站来接。 

她有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我们早已从友人地方知道。不过她只说偕同儿子来接。 

但是我们去信拒绝了。理由有四: 

一,日子时间难确定。 

二,车站上等生主人没有经验。 

三,万一汽车小,坐不下,势必两辆才行。而伦敦的车钱听说很贵。 

四,不想惊动这位陌生的异国太太。 

  






从车站到她们家实在不近,但是终于到了。于是我们会见了这位房东太太。 

她戴着眼镜。年龄大概三十以上四十以下。 

这时,我后悔少做一件事情,就是在信上会没有同她说起房饭金。 

她说从来没有二十五先令的价钱,谁都是三十先令。 

难道再搬不成?自然只好住下。 

  






我们房内没有桌子,没有好椅子。我要求她设法,但是她说: 

“写字看书,我们都在客厅里的。” 

“这不是不方便么?”我的朋友问了。 

“这里很静,白天总没有人。” 

我想暂时总只好住下,将来或者再搬。 

  






房客除我们以外,还有一个中国学生,一个英国人。连我们两个是四个人,每人各据一间,那么她们四个房东住在什么地方呢?这个疑问我好久无从解答。 

后来才知道她们住在夹楼上,这夹楼的进出口在浴室的壁上,是一个两平方尺的木门,起初我总以为是一口壁橱,许久以后才知道里面住的是人。 

  






她老爷所在何处?干何事?活着还是死去?离婚还是出门?……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只知她大小姐在做店员,少爷在读暑期补习学校,二小姐帮同理家务。 

每天早晨,读书的做事的都要早起,太太要在厨房预备早餐;二小姐总是睡得最晚。 

等三个房东起来后,这浴室方才轮到我们四个房客,解手,洗脸,有时候还要沐浴,常常弄得很晚。假如这位二小姐不能比我们早起,就要关在里面,一直到我们全用完浴室后,才能出来。 

  






有一次,别人用完了浴室出来了,我大概同人说一句话吧,候补进去时,出我不意的看见壁门口正闪着二小姐,她—见我,立刻又缩进小门内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她们的卧室,当时我实在有点狼狈:究竟退出门来让她先出来好呢?还是装做不知迳去盥洗呢? 

踌躇之下,我决定取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装做不知去盥洗,再特别加速的退出来。 

  






出来以后,我心里固然解除了她们住在何处的疑团,但同时又起了一个疑虑:那么平时我们在浴室解衣洗澡,是不是都是这位二小姐门缝里的西洋镜呢? 

最后我想一定是的。裸体本不必怕人看见,但被人壁窥终有点不舒服。不一定我被人看不舒服,就是以前在大世界看人用一个铜元看一出西洋女子裸浴的西洋镜时,也是不舒服的。 

从此我绝不在早晨洗澡。 

  






时常夸赞中国。 

客厅里挂着一个中国人的照相,这是一位前任的房客。 

时常夸赞这位前任房客─—慨慷、大方与快乐。 

这位二小姐时常披戴中国男子的绸衫之类,这是照相中的中国绅士送的。 

二小姐长得不算难看,可惜青青年纪头发有点白。但是怪可爱,好像时常在相信人人都会爱她的。 



十一


大小姐,年纪不小了,戴着眼镜,自然更见不美。好像终是相信没有人爱她似的,所以态度反见大方。 

有一次,那位房东太太说,大小姐是不预备嫁人的。 

又有一次,那位房东太太同我说,大小姐并不是她亲生,但是她很孝,而二小姐,因为人人都喜欢她,所以时常有脾气。 

又有一次,她说了:“二小姐本来预备进剑桥读书去的,后来生病了,脑子有点不很健全,时常头痛;所以特别娇养一点,而别人偏偏都宠爱她……” 

这样,我知道这位太太也以为人人在爱她的小女儿。 

我也只好装着爱她。 



十二


约我们游山游水的事情也来了。有时候我们三个中国人,她们三位;有时候,我们二个,她们三位。从来没有那位少爷与那位英国房客参加过。 

房东太太好像知道我们都爱同她的二小姐一起走,她不时叫她女儿轮流的靠在我们三人臂旁。她叫作:“Switch”。 

比方她二小姐同我在—起,一听母亲说一声,“Switch”,她立刻就快几步或慢几步的到我朋友身边去了。 



十三


头一二次我们还需要识途老马,后来自己习惯一点,实在不想带她们了,但是这位房东太太不时提议。并且她还时常说: 

“她们两位小姐很希望你们带她出去,但是英国的习惯是要男孩子去约她们的。以后……” 

一同去玩,自然我们化钱。中国人终有这份慷慨习惯是可爱的。 

但是有一次,房东太太邀我们两个人去看电影了,并且是预先把票子买来的,她说: 

“在英国,到外面去男女在一起终是男子付钱的,所以先买回来,省得你们临时抢着去买。” 

这意思似乎是说:以后她不预先买,必须我们买的了。但是我的朋友在欧洲资格很老,回来后,将我们应付的两张票价还给她们。 

可是她一定不肯取,她说: 

“我爱中国的派头,宁使你们明天再请我们。” 



十四


隔几天,我们只好请她们一次。但是我实在不爱看小影戏院的电影,大影戏院又贵得同剧院一样,而我是牵念着要看戏的人,在路上我说: 

“我们到剧院去吧。” 

“不,这样怎么去,我是不喜欢这样去的,在剧院里上等人是必需穿礼服……” 

我大概还有话说吧,但是我的朋友同我说: 

“是请客,请一次算了,看什么戏!” 



十五


因为我同我的朋友是不分什么彼此的,所以后来当他们同我们两个在一起走的时候,不再叫“Switch”了。 

“Switch”的来源是起于我们常玩的扑克牌的玩意上,我们常于晚饭后玩牌, “Switch”是玩意的一种。 

她们—天到晚实在很少有空,而且很累,三餐饭,一餐茶,七八个人衣服要洗,但是晚饭后终要谈得很晚,或者围着玩牌。而且常常弄好晚餐预备就座以前,终爱换一身晚礼服再出来。 

在这个场合上,饭后终是杠开桌椅,开开旧唱机,劝我们一同跳舞到深夜。 



十六


她们爱中国,很希望到中国来,很希望嫁给中国人。我想这理由可以在她日常谈话中看出来: 

“中国的生活多么便宜呀!” 

“要是我这样的收入,在中国可以用好几个佣人了。” 

“我最不爱做厨房里的工作,那实在太脏了。” 

有一次,我们在外面。回来的时候,碰见她们正在买菜,但是我们没有伴她们,先回家了。后来她们说: 

“你们真坏,看见我们穿着随便的衣服,就不爱同我们一起走了。” 



十七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爱说谎话的牧童,常常叫着:“狼来吃我的羊了,狼来吃我的羊了。” 

等别人去救他,他哈哈大笑一阵,还说别人上他当。 

后来真的狼来吃羊了。他大喊: 

“狼来吃我的羊了,狼来吃我的羊了。” 

但是再没有人相信他。 

那末。我所说的房东怕也没有人相信的了。


 夜

窗外是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半个影子、是微风还是轻雾在我屋瓦上走过,散着一种低微的声音,但当我仔细谛听时,觉得宇宙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我两手捧我自己的头,肘落在膝上。 

我又听到一点极微的声音,我不知道是微风,还是轻雾;可是当我仔细倾听时,又觉得宇宙是一只死沉沉的寂静。 

我想这或者就是所谓寂静了吧。 

一个有耳朵的动物,对于寂静的体验,似乎还有赖于耳朵,那末假如什么也没有的话,恐怕不会有寂静的感觉的。在深夜,当一个声音打破寂静的空气,有时就陪衬出先前的寂静的境界;而那种似乎存在似乎空虚的声音,怕才是真正的寂静。 

在人世之中,严格地说,我们寻不到真正的空隙;通常我们所谓空隙,也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气体充塞着,那么说寂静只是这样一种声音,我想许多人一定会觉得对的。 

假如说夜里藏着什么神秘的话,那么这神秘就藏在寂静与黑暗之中。所以如果要探问这个神秘,那末就应当穿过这寂静与漆黑。 

为夜长而秉烛夜游的诗人,只觉得人生的短促,应当尽量享受,是一种在夜里还留恋那白天欢笑的人。一个较伟大的心境,似乎应当是觉得在短促的人世里,对于一切的人生都会自然的尽情的体验与享受,年青时享受青年的幸福,年老时享受老年的幸福。如果年青时忙碌于布置老年的福泽,老年时哀悼青年的消逝,结果在短促一生中,没有过一天真正的人生,过去的既然不复回,将来的也不见得会到。那么依着年龄、环境的现状,我们还是过一点合时的生活,干一点合时的工作,渡 —点合时的享受吧。 

既然白天时我们享受着光明与热闹,那么为什么我们在夜里不能享受这份漆黑与寂静中所蓄的神秘呢?但是这境界在近代的都市中是难得的,叫卖声、汽车声、赌博声、无线电的声音、以及红绿的灯光都扰乱着这自然的夜。只有在乡村中,山林里,无风无雨无星无月的辰光,更深人静,鸟儿入睡,那时你最好躺下,把灯熄灭,于是灵魂束缚都解除了,与人自然合而为一,这样你就深入到夜的神秘怀里,享受到一个自由而空旷的世界。这是一种享受,这是一种幸福,能享受这种幸福的人,在这忙碌的世界中是很少的。真正苦行的僧侣或者是一种,在青草上或者蒲团上打坐,从白天的世界跳入夜里,探求一些与世无争的幸福。此外田园诗人们也常有这样的获得,至于每日为名利忙碌的人群,他永远体验不到这一份享受,除非在他失败时候,身败名裂,众叛亲离,那么也许会在夜里投身于这份茫茫的怀中获得了一些彻悟的安慰。 

世间有不少的人,把眼睛闭起来求漆黑,把耳朵堵起来求寂静,我觉得这是愚鲁的。因为漆黑的真味是存在视觉中,而静寂的真味则是存在听觉上的。 

于是我熄了灯。 

思维的自由,在漆黑里最表示得充分;它会把旷野缩成一粟,把斗室扩大到无限。于是心板的杂膜,如照相的胶片浸在定影水里一般,慢慢地淡薄起来,以至于透明。 

我的心就这样的透明着。 

在这光亮与漆黑的对比之中,象征着生与死的意义的,听觉视觉全在死的一瞬间完全绝灭,且不管灵魂的有无,生命已经融化在漆黑的寂静与寂静的漆黑中了。 

看人世是悲剧或者是喜剧似乎都不必,人在生时尽量生活,到死时释然就死,我想是一个最好的态度;但是在生时有几分想到自己是会死的,在死时想到自己是活过的,那就一定会有更好的态度,也更会了解什么是生与什么是死。对于生不会贪求与狂妄,对于死也不会害怕与胆怯;于是在生时不会虑死,在死时也不会恋生,我想世间总有几个高僧与哲人达到了这样的境地吧。 

于是我不想再在这神秘的夜里用耳眼享受这寂静与漆黑,我愿将这整个的心身在神秘之中漂流。 

这样,我于是解衣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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