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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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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弄错——这是钱袋。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然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忙乱起来。但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但他总是弄错: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他突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肯定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他丢开抽屉柜,立刻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那把带锯齿的钥匙刚好合适,把箱子开开了。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可是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

我疯了吗?”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突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别的东西。有的装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看来十分珍惜,而且包了两层纸,还用带子捆着。他毫不迟延,立刻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突然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但是毫无动静,这么说,是他的幻觉。突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望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一直没有叫喊,仿佛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不过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仿佛是要推开他。斧刃正劈到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到头顶,都劈作两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他想快点儿逃离这儿。如果那时候他能较为正确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甚至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为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而且时刻都在增长。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间房间了。

但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不过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血,然后花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就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没有留下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从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不过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不能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喃喃地说,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

他站在那儿,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有整整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了吗!他怎么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

他冲到门前,把门扣上了。

“不过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打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好久。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等着。终于一下子静了下来,叫喊声突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他们干吗老是这么吵闹!”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刚刚上楼,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

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这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扣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在侧耳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个人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突然好像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直仔细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跳出来了。真的,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我这就要昏倒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可是阳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儿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跟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走过来了。一开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喊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您好哇,科赫!”

“听声音,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弄断了,”科赫回答。

“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①我一连赢了您三盘台球。”——

①“加姆布里乌斯”——“加姆布里乌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开的啤酒馆。加姆布里乌斯是传说中佛来米的国王,据说啤酒是他发明的。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胡闹,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散步去了!”

“不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见鬼,毫无办法,走吧!”

“等等!”年轻人突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呢?”

“可见门没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总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哦!真的!”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那个年轻人又叫喊起来,“您别拉了!这有点儿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可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着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有点儿不对头!”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噹地响了一声;随后他仿佛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张望;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等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把门打开。“但愿快一点儿!”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科赫动了动。

“可是见鬼!……”他突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

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突然,他一点也不犹豫,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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