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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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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要去承受这一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这才明白过来!只不过是由于卑鄙和无能,我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也许还为了这个……波尔菲里表示愿意提供的好处!……”

“哥哥,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知道,你杀了人,让人流了血呀!”杜尼娅绝望地叫喊。

“大家都在杀人,让人流血,”他几乎发狂似地接着话茬说,“全世界都在流血,从前也一直在流血,血像瀑布样奔腾直泻,像香槟样汩汩地流淌,为此才在卡皮托利丘上给他加冕①,后来还把他叫作人类的恩人!你只要较为留心看一看,就会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为人们造福,我要做千万件好事来弥补这一件蠢事,这甚至不是蠢事,只不过是笨事,因为这个想法完全不像现在已经失败了的时候看起来那么蠢……(失败了的时候,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做这件蠢事,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获得独立自主的地位,迈出第一步,弄到钱,然后就可以用无比的好处来改正一切……可是我,我连第一步都不能坚持,因为我是个卑鄙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可我还是不会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的话,就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我却落入了圈套!”——

①卡皮托利丘,在罗马,丘上建有宫殿,古罗马时,此丘起过堡垒的作用。这里指曾在卡皮托利丘上为获得军团指挥官称号的尤里·凯撒(纪元前一○○——纪元前四四)加冕。

“可是这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啊!不是那种方式,从美学角度来看,方式不那么优美!哼,我根本不懂:为什么用炸弹杀人,正面围攻,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对美学的畏惧就是无能为力的最初征兆!……我还从来,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理解我的罪行!我还从来,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坚强,深信不疑!……”

一阵红潮甚至涌上他那苍白和神情疲惫的脸。但是说完最后这几句情绪激昂的话,他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了杜尼娅的眼睛,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出她为他感到多么痛苦,不由得清醒了过来。他感到,他毕竟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变得那样不幸。她们的痛苦毕竟是他造成的……

“杜尼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你原谅我(虽说我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我有罪的话)。别了!我们不要争论了!时候到了,是该走了。你别跟着我,我求求你,我还得去……现在你去吧,立刻去坐到母亲身边。我恳求你这样做!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也别离开她,我使她为我担忧,她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忧愁:她会愁死,或者会发疯。你要和她在一起!拉祖米欣会陪伴着你们;我跟他说过……不要为我哭泣:我要努力做一个既勇敢而又正直的人,终生如此,尽管我是个杀人凶手。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听到我的名字。我决不会给你们丢脸,你瞧着吧;我还要让人看到……现在暂时再见了,”他赶紧结束了自己的话,在他说最后几句话并许下诺言的时候,又看到杜尼娅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你这样痛哭做什么?别哭,别哭了;我们并不是永别,不是吗!……啊,对了!等等,我忘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尘封的厚书,把它打开,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幅小小的肖像,肖像是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这是房东女儿的肖像,她就是那个想进修道院的古怪的姑娘,也就是死于热病的、他以前的未婚妻。他对着这张富于表情的病态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它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和她商量过很多次了,只跟她一个人商量过,”他沉思地说,“后来如此荒谬地成为现实的这一切,有很多我都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娅说,“她也和你一样,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她已不在人世了。主要的,主要的是,现在一切都将走上新的轨道,一切都将突然改变,仿佛折作两半,”他突然高声说,重又陷入烦恼之中,“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可我对此是不是已经作好了准备?我自己是不是希望这样?据说,我需要经受这样的锻炼!干吗,干吗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锻炼?这些锻炼有什么用处,服完二十年苦役以后,苦难和愚蠢的劳役会把我压垮,身体会衰弱得像一个老人,到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有觉悟吗,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干什么?现在我为什么同意这样活着?噢,今天早晨,黎明时分,我站在涅瓦河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了!”

他们两人终于出来了。杜尼娅心情沉重,可是她爱他!她走了,可是走了五十来步,回过头来,再一次望了望他。还可以看得到他。不过,走到拐角上,他也回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碰到了一起;可是他发觉她在望着他,于是不耐烦地、甚至是恼怒地挥了挥手,叫她走,自己也急遽地拐了个弯走了。

“我太狠心了,这我明白,”他暗自想,过了一会儿,他为自己恼怒地向杜尼娅挥手感到羞愧了。“不过她们为什么这样爱我呢,既然我不配让她们爱!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就不会有这一切了!真想知道,难道在这未来的十五年到二十年里,我的心会变得那么温顺,我会恭恭敬敬地向人诉苦,开口闭口自称强盗吗?是的,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正是为此,他们现在才要流放我,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瞧,他们一个个在街上匆匆来来往往,而就其天性来说,他们个个都是卑鄙的家伙,都是强盗;甚至更糟——都是白痴!如果不流放我,他们准会义愤填膺,气得发狂!噢,我是多么恨他们啊,恨他们所有的人!”

他陷入沉思,在想:“要经过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才能终于使他在他们大家面前俯首贴耳,不再考虑什么,深信理应如此!那又怎样呢,为什么不呢?当然应该这样。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迫不会完全达到这样的目的吗?水滴石穿。而在这以后,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活着,既然我知道,一切都一定是这样,完全像书本上写的那样,而不会是另一个样子,那我现在为什么要去自首呢!”

从昨晚起,他也许已经成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一问题了,可他还是去了。



他走进索尼娅的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天快黑了。整整一天,索尼娅一直在异常焦急不安地等着他。她和杜尼娅一起在等着他。杜尼娅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昨天说的话:索尼娅“知道这件事”,从一清早就到她这儿来了。两个女人谈了些什么,以及她们怎样流泪,怎样成了朋友,我们就不详谈了。杜尼娅从这次会晤中至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哥哥不会是孤单单的独自一人,因为他来找过她,找过索尼娅,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当他需要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时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运让他去哪里,她都一定会跟着他。杜尼娅并没问过,不过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她甚至怀着尊敬的心情看着索尼娅,起初,杜尼娅对她的这种尊敬心情几乎使索尼娅发窘了。索尼娅甚至差点儿没哭出来: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连对杜尼娅看一眼都不配。自从她和杜尼娅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第一次见面,杜尼娅那样恳切和尊敬地对她行礼,杜尼娅优美的形象就作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完美和不可企及的幻影,永远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终于等得失去耐心,于是离开索尼娅,到她哥哥的住处去等他了,她总觉得,他会先回住处去。只剩下索尼娅独自一人之后,一想到他也许当真会自杀,她立刻感到害怕了,为此心里痛苦不堪。杜尼娅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但是一天来她们俩总是争先恐后地举出种种理由互相说服对方,让对方相信,这决不可能,而且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比较放心些。现在,两人刚一分手,无论是这一个,还是另一个,心里都只是想着这一点。索尼娅想起,昨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她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两条路——弗拉基米尔,或者是……何况她知道,他虚荣,傲慢自大,有很强的自尊心,而且不信上帝。“难道仅仅由于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吗?”最后她绝望地想。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但是从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邻家一堵没有粉刷过的墙壁。最后,当她完全相信,这个不幸的人准是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一声惊喜的呼喊从她胸中冲了出来。但是凝神注视了一下他的脸,她突然脸色变得惨白。

“嗯,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着说,“我是来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娅。是你让我到十字路口去;怎么,等到真的要去了高尚的人。对18世纪启蒙思想的发展影响极大。主要著作有,现在你却害怕了吗?”

索尼娅惊愕地瞅着他。她觉得这种语气很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是稍过了一会儿,她猜到,这种语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睛望着角落里,仿佛避免正视她的脸。

“你要知道,索尼娅,我考虑过了,大概这样会好些。这儿有一个情况……唉,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吗,是什么惹得我发火?使我感到恼怒的是,所有这些愚蠢、凶狠的嘴脸立刻就会围住我,瞪着眼睛直瞅着我,向我提出他们那些愚蠢的问题,对这些问题都得回答,他们还会伸出手指来指着我……呸!你要知道,我不去波尔菲里那里;他让我厌烦了。我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药桶中尉,让他大吃一惊,就某一点来说,我也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应该冷静一点儿;最近这段时间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吗,刚才我几乎用拳头吓唬我妹妹,就只因为她回过头来看了我最后一眼。这种行为是可恶的!唉,我变成什么样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仿佛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上一分钟,对什么东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思绪紊乱,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发抖。

索尼娅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柏木的和一个铜的,自己画了个十字,也给他画了个十字,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给他佩戴在胸前。

“就是说,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嘿!嘿!好像到目前为止我受的苦还太少似的!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铜的——这是莉扎薇塔的,你自己佩戴着,——让我看看好吗?在那时候……这个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吗?我知道两个也像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那时候我把它们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两个十字架现在刚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该戴那两个……不过,我一直在胡说八道,把正事都忘了;我有点儿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娅,我来,其实是为了预先通知你,让你知道……好,就是这些……我只不过是为这件事才来的。(嗯哼,不过,我想再多说几句。)你不是自己希望我去吗,瞧,现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哭什么呢?你也哭吗?别哭了,够了;唉,这一切让我多么难过啊!”

然而,他还是动了感情;看着她,他的心揪紧了。“这一个,这一个为什么哭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也像母亲或杜尼娅那样为我准备一切?她将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画个十字,哪怕祈祷一次也好,”索尼娅用发抖的、怯生生的声音请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画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诚意的,索尼娅,真心诚意的……”

不过他想说的却是旁的。

他画了好几次十字。索尼娅拿起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德拉德达姆呢的绿色头巾,大概就是马尔梅拉多夫当时提起过的那块“全家公用的”头巾。这个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头脑里忽然一闪,不过他没问。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毫无道理地心烦意乱。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娅想和他一道去,这使他突然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我一个人去,”他胆怯而恼怒地喊了一声,几乎是气愤地往门口走去。

“干吗要有人跟着!”他临出去的时候又含糊不清地说。

索尼娅站在了房屋中间。他甚至没有和她告别,他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起来反抗的、尖刻的疑问。

“是这样吗,这一切真的是这样吗?”下楼的时候,他又想,“难道不能再等一等,设法挽救一切……不要去吗?”

可他还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识到,用不着再向自己提出问题了。来到街上以后,他想起,没跟索尼娅告别,她站在房屋中间,披着那块绿色的头巾,由于他那一声叫喊,吓得她连动都不敢动了,于是他停下来,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想法使他恍然明白过来,——仿佛这个想法一直在等待时机,要让他大吃一惊似的。

“喂,刚才我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来找她?我对她说:有事;到底有什么事?根本没有什么事!向她宣布,我要去;那又怎样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爱她呢?不爱,不是吗,不爱?刚才我不是像赶走一条狗一样,把她赶开了吗。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噢,我堕落到了多么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惊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需要至少抓住个什么机会,需要拖延时间,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对自己抱着这么大的希望,对自己存有这么多幻想,我是个叫化子,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是个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顺着运河的沿岸街走着,离他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但是走到桥边,他站住了,突然转弯上了桥,往干草广场那边走去。

他贪婪地向左右观看,神情紧张地细细端详每样东西,可是无论看什么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从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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