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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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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哭啥子?妈的,没有出息!”李水沫真有点生气的样子,坐了起来。“你又不是小孩子离不开娘,离开我几个月有啥子要紧?快起来,爬开去,别你妈的学女人样子!”

另一个小故事也是发生在李水床做团长时候,表现他在战场上的勇敢、镇定和机智。那时李水沫带着他的一团人参加河南的军阀战争,担任进攻一个重要地方。夜间,他过足了烟瘾,右手提着手仗,左手拿着电筒,往最前线去视察阵地。为着减小目标,他不让任何人跟他一道。他自己一直摸索到敌人的前哨阵地,偷偷地察看了很长时候。正要再换一个地方时,不巧被敌人的一个哨兵发现。那个哨兵和他相离有十多步远,把枪口对准他,大声喝问:“口令!”李水沫吃了一惊,立刻捏亮电筒,让强烈的电光直射在哨兵眼上,昂然而迅速地向哨兵走去。等走到哨兵面前时,他忽然关了电筒,扬起手杖重重地向哨兵的头上和手上打了几下,把哨兵的步枪打落地上,严厉地低声责骂:

“混蛋!连问口令的方法也不懂!假若真有敌人来,你用那么大的声音一问,他一枪就会把你干掉了!你叫什么名字!”

可怜的哨兵只以为是自己部队的官长来视察阵地,嘴唇哆嗦着报告出自己的名字,眼望着他向左转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边。

诸如此类的小故事传诵在土匪们的嘴上,深印在菊生的浪漫的少年心上。看见这杆子迅速壮大,看见李水沫的名字在方圆三百里内如日东升,他同蹚将们一样地感到快慰,甚至骄傲。当初来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意识着自己是一个票,一举一动都提心吊胆;近来只有在他看见或想起芹生的时候,只有在他想念母亲的时候,只有在他希望学会打枪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自己的票子身份。当忘掉自己的票子身份的时候,他就驰骋着天真的幻想,希望将来他自己的枪法比赵狮子还要好,在战场上的机智比李水沫还要高,他要带领很多的人马纵横天下。当这时候,他就很自然地想起来《三国演义》上的许多故事,于是他把自己幻想成诸葛孔明,神出鬼没地指挥着他的部队。

菊生的心越来越野,所想的越发不切实际了。他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参加打仗,甚至他希望随着干老子这群人打一次围门风。人们都晓得他是个有种的孩子,但不知道他竟有这一些奇怪的想头。有一天下午杆子盘在一个村庄里没有移动,那位姓李的跑来约刘老义们几个人出去玩耍,问菊生愿不愿去。菊生快活地同他们一道出发。就在这一次出去玩耍,他第一次参加了对善良农民的战斗,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亲自烧毁了农民的草房,而他的勇敢也被事实证明了。

 第16章

几位闲散的蹚将带着陶菊生跑下岗头,顺着一条荒凉的大路向东走。那位姓李的一路上津津有味地谈着他近来的赌博情形和怎样找寻女人,蹚将们非常的感觉兴趣。菊生一个人跑在前边离开他们很远,忽而跳进大路的深沟里,忽而又跳了出来,快活得像一只解开绳子的小山羊。他不时从路边捡起裂姜石,用力向远处投去,将撅吃麦根的老鸹打起。约摸走了有五六里,猛不防从右边一箭外的小村中跳出来七个农民,拿着红缨枪向大路扑来,从嘴里发出来一种怪声:

“哈!哈!哈!……”①

①北伐以前白莲教在河南有许多支派,如红枪会,绿枪会,黄枪会,大刀会,红灯照,金钟照,铁冠照等。我不记得是哪一种,喝过符之后不准说话,只发出一种怕人的“哈”声。

陶菊生吃了一惊,立刻从地上捡起来一块大的裂姜石,跳后一步。幸而赵狮子和刘老义们眼疾手快,连发几枪,当场打倒了三个农民,其余的回头便跑。蹚将们追进村子,遇见人便打死,遇见房子就放火。在这一次紧张的战斗中,菊生始终跟随着蹚将一起,毫不畏缩。他虽然很可怜那些农民,却不得不随着那位姓李的冲进了一家小院。已经有两个女人横躺在柴门里面,惨白的脸孔浸在血泊里。他们从一个女人的身上跳过去,姓李的抓起一捆高粱秆把上房点着,菊生也狠着心抱一捆燃着的高粱秆跑进偏房,慌慌张张地把高粱秆靠在墙角。火头呼呼地响着,吐出血红的长舌,舔着崩干的草房坡。房坡迅速地冒出浓烟,燃烧起来。菊生没有即刻退出,不放心地望着火头,深怕他离开后火会熄灭。姓李的在院里大声呼喊:

“快点出水!快点出水!”

听到呼喊,菊生赶忙从屋里跑出来,跳过死尸,离开浓烟弥漫的农家小院。这时枪声仍在小村中稀疏地响着,土匪们向各个角落寻找着藏匿的人。很显然,除掉一部分人在事前携带着牛驴和重要什物逃走外,余下的人都被打死了。菊生又点了一座草堆,跳跃着向赵狮子跟前跑去。赵狮子正站在一家门前看房子燃烧,听见奔跑声,转过头来。他望望菊生,忽然大叫:

“呀,看你的肩膀头上!”

陶菊生站住一怔,才发现右肩上有鸡蛋那么大一块在燃烧。他赶忙把火弄灭,笑着嚷叫:

“哎呀!哎呀!怪道我闻着一股烟糊味!”

“你怎么会烧着自己了?”狮子问。

“我不晓得。”菊生望着烧破的地方说,“狮子叔,真倒霉,我这件绿袍子是今年冬天在信阳才做的!”

刘老义和那位姓李的都来了,只是不见陈老五。“陈老五哪里去了?”大家用眼睛互相地询问一遍,随即刘老义用他那种极其洪亮的喉咙大叫:

“陈老五!陈老五!快出水呀!”

“我们要起了!”赵狮子跟着叫。

陈老五从一座已经开始燃烧的房子里跑出来,肩头上背一个大包袱。包袱没包好,有一条裹脚布和一双小孩裤腿子从里边搭拉①出来。刘老义同赵狮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望着陈老五笑着骂:

①从包袱中露出的东西,只有一半下垂,叫做“搭拉”。低垂脑袋也说成搭拉着头。

“你鳖儿子,老子就猜到你这一手!”

由于大家的嘲笑,陈老五怪没腔的样子,把搭拉在包袱外边的臭裹脚布和小孩裤子拉出来,扔到火里。

“你们这些败家子,”陈老五分辩说,“全不知道东西中用!我要不捡几样拿出来,烧了还不是烧了?”

“对啦,啥东西拿回家都有用处!”刘老义用粗嗓门讥讽说。“嗨嗨,这家掌柜婆床下面压有一块骑马布①,你跑快去拿出来呀!”

①夫妻性交时垫在女方腿下的一块脏布,俗称“骑马布”。

陈老五越发被说得没腔了,就用包袱向刘老义打了一下,喃喃地骂:“你这个麻雄①”于是大家畅快地大笑起来,绕过一个死尸走出村庄。

①刘老义是麻子。俗话说男人的精液是“雄”,所以骂刘老义为“麻雄”。

他们没有回原路,向一条小路转去,继续往岗下走。一里外有一条曲折的小河,蜿蜒于两岗之间。河湾处架一个小石桥,桥那边疏朗朗地站立着几棵衰柳。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土寨,寨墙大半倒塌了,从缺口处可以望见里面除三二家草房外,较好的宅子都只剩烧毁了的红墙;较大的树木也没有一棵。寨墙外有一棵乌柏树,几片没有落净的红叶在夕阳下显得特别的寂寞而鲜艳。除这座破寨以外,望到青天边也望不见一个有房屋存在的村庄、一棵成材的树木,整个的原野是空荡荡的。

“那就是我舅家的小围子,”赵狮子对那位姓李的说,“房子都是我烧的。”

“你为啥同舅家有仇?”姓李的问。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赵狮子用一句俗语推开了朋友的询问,向围子那边望去。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从肩头上取下步枪,小声惊叫:

“噢,那不是我的二舅!”

在寨门外的一座新坟旁边,站立着一个穿蓝布长袍的人,正用手遮在眉毛上向这边了望。当赵狮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像兔子一样向大路沟中一跳,回头就跑。

赵狮子恨恨地大声骂:“你跑不了!让你试一试我的枪法!”

赵狮子发了一枪,逃命者应声倒地。但逃命者只是腿肚上穿过一枪,并没有伤损骨。他立刻从地上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逃跑。因为寨门外几座小石碑影住视线,赵狮子和刘老义发了几枪,都没打中,逃命者的背影突然消失在寨门里边。赵狮子一面追一面发誓地怒骂道:

“你今儿能逃开老子手,老子把头揪下来装进裤裆里!”

“蛋包上逮虱,看它往(尸求)上跑!”刘老义充满自信地大声说。

逃命者一路流着血,筋疲力尽了,逃进一间低矮的草屋,躲藏到床下。这几家农人刚才看见蹚将们离开对岗那个小村庄向这边走来,年轻的男女和小孩子都躲到附近的房壳廊里,只留下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婆看门。如今知道是赵狮子来找他的亲舅打孽,都胆大地走回来,亲热地同狮子招呼。他们一共有十几个人,围着赵狮子,有的唤他老表,有的唤他狮子哥,中年人和老年人都唤着他的名字。他们拦着赵狮子不让他往小屋进,七嘴八舌地向他求情。

一个老婆颤声叫:“狮子娃,狮子娃!你饶了你二舅一条性命吧!他已经五十岁啦,活不了几天的。你抬抬胳膊让他过去,让他下一辈子变驴变马报答你。”

另外一个老头子哀求说:“你大舅跟你老表们都给你打死啦,房子也全烧啦,你看在你妈的情面上,便宜他一条活命吧!”

一个驼背的中年农人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铁打的冤仇也该熔化啦。他好歹同你妈是亲兄亲妹,一奶吊大……”

“老表,你消消气,你消消气,他不值得一颗枪子儿!”

赵狮子咆哮说:“不行!天王老子来讲情也是白费!”随即他凶暴地对着驼背:“五舅,这是你的屋子,你不把他交出来我点你屋子!”

“你看在你妈的面情上……”

“再说废话我立刻点你屋子!”

受伤者终于从床下被拖了出来。人们向旁边退后几步,不敢再说话。小孩子们有的躲闪在大人背后,有的向屋里藏去。菊生的心里也很难过。受伤者已经不能走动,一出小屋便趴在地上求饶。赵狮子声明不打死他,但他必须到杆子上住个时候。他搀着二舅的一只胳膊,走了几步,暗暗地向姓李的使个眼色。姓李的用手枪对准二舅的脑后连放两枪,只听二舅的喉咙里一声咕噜,离开狮子的手栽到地上。陶菊生紧跟在狮子背后,一惊之后,就顽皮地伸一下舌头,讨好地打趣说:

“狮子叔,他喝醉啦。”

“嗨,真像喝醉啦!”刘老义露着黄牙笑着说。

他们怀着胜利者的轻松心情,出了围子,走上回去的路。一连好几天,蹚将们遇见菊生时就故意问他怎样把绿袍烧了一个洞,而且刘老义们常常称赞“他喝醉啦”那句聪明话。每逢要打死哪个人,刘老义们就幽默地笑着说:

“拉他去喝壶酒去!”

 第17章

腊八过后,杆子拉到薛岗,一盘就是三天。薛岗是一个富裕的围子,主要的地主都姓薛,和薛正礼是一个祖先。薛岗离茨园只有四里。茨园是一个曾经富裕过而现在没落了的围子,薛正礼的家就住在这围子里边。有一天晚饭时候,薛正礼带着陶菊生同赵狮子回家吃饭,说干娘和干奶都盼望看看菊生。干老子的家住在一座壮观的大宅子旁边,房子很矮小,没有院落。干奶正坐在锅台前忙着烧火,于娘的腰间系一条蓝围裙,站立在案板的跟前擀面。一看见薛正礼把菊生带进来,她们又吃惊,又喜欢,登时间手忙脚乱。虽然有一盏昏黄的菜油灯挂在案板里边的被烟气熏得黑古出律①的土墙上,加上从灶门口冒出的橙红火光,这屋中的光线仍然很暗。赵狮子把菊生带到案板跟前,笑着说:

①河南人的口语中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它的词根是黑,但不是很黑,而是暗黑。妙在黑字后加了“出律的”三个陪衬字,将黑的程度减轻了。在元曲中就有这个形容词,可见它已经流传几百年了。

“二嫂,看你这个干儿子好看不好看?”他又瞧着菊生说:“娃儿,快给你干娘鞠躬。”

干娘赶快把灯光儿拨大,眉笑颜开地把菊生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点着头说:“果然不错,我以为你们骗我哩!”她随即用围裙擦一下手,拉着菊生的胳膊一转,向跑过来的干奶说:“你看,妈,到底是好家孩子,看着多聪明,多排场!”

“叫我看!叫我看!”干奶拉着菊生的另一只胳膊叫。“嗨!好,好,浓眉大眼睛!娃儿,你几岁了?”

干老子坐在一张小桌旁,不说一句话,但显然心中也十分快活。赵狮子坐在锅台前替干奶烧锅,趁机会把领扣解开,凑近火光捉虱子。干奶正噜噜囌囌地同菊生说闲话,回头看见锅台门冒出来很高火头,就赶快撇下菊生,跑到赵狮子旁边说:

“狮子娃,快给我爬开,让我来烧!”

赵狮子仰起脸孔嘻嘻地笑着说:“我替替你老,我冬天最爱烧火。”

“不行!你个死科子不知道柴‘金贵’①,恨不得用桑叉②往里填!”

①“金贵”就是贵重。

②农民所用的一种叉子用小桑树捏成的,叫做“桑叉”,这种叉比较大。

赵狮子虽然顽皮,也不得不把位置让出来,蹲在一旁专心逮虱。他噶嘣一声用指甲挤死一个“老母猪”①,抬起头向干娘催促说:

①又肥又大的虱子。

“二嫂,你快点儿擀,我的肠子里咕噜噜响了!”

“娃儿,你坐下,”干娘对菊生说,“坐在小椅上歇歇腿。你一定也饿了吧?”

“不饿。”菊生回答说,坐到干老子对面的小椅上。

“看,我们这窄房浅屋,”干娘一面擀面一面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过后你别要笑话呀!”

为了薛正礼轻易不在家吃饭,尤其为了菊生是一个初来的好家客人,干娘特别收拾了四个碟子,其中有一碟是葱花炒蛋。吃过饭,薛正礼同赵狮子因为有事出去了一袋烟工夫,把菊生留在家里。干娘一面洗碗刷锅,一面同菊生叙家常。干奶坐在锅台前抱着火罐静静地吸烟袋,偶尔也插入一句半句。

“你干老子是个好人,”干娘说,“因为年光太坏,逼得他非胜不可。你跟着他不是一朝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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