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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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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怎样喜欢呢?”

“我不知道。”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我顶爱人家喜欢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说什么,但是,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着我,好久好久没有作声。

“你多来玩玩,只要能来,就来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机会,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好的东西。中饭后,我的主人们睡午觉,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里,便在她那里呆上个把钟头,甚至更多些。

“应该念些俄国的书,应该知道俄国自己的生活,”她一边这样指教我,一边把蔷薇色的指头很灵巧地活动着,把发针插在香喷喷的头发上。

于是她列举出一些俄国作家的名字问我:“你记得住吗?”

她常常沉思地,带着几分悼惜地说:

“你应该学习,学习,可是,我老是忘了这个,真要命……”在她那里呆了一会儿,捧了一本新书走向楼上去的时候,我简直好象整个身心洗了一个大澡。

我已读了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书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国诗集,以及极著名的《猎人笔记》,此外还读了几卷格列比翁卡、索罗古勃的作品和韦涅维季诺夫、奥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诗集。这些书洗涤了我的身心,象剥皮一般给我剥去了穷苦艰辛的现实的印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好书,我感到自己对于好书的需要。因为这些书使我在心中生长了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这大地上我并不是孤独的,所以我决不会走投无路。

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地对她谈起了玛尔戈王后,外祖母一边津津有味地嗅着鼻烟,一边深信地说:“啊,啊,这可不错。好人到处都有,只要去找,就会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议说:

“也许我去见见她,替你向她道声谢好吗?”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爷,一切的事多么好呀。我愿意永远永远活着。”

玛尔戈王后没有能够帮助我学习——三圣节那天,发生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差不多把我毁了。

节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肿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压住了。主人们怕我眼睛会瞎,非常惊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们把我带到亨利希·罗德泽维奇助产医生那里去,他把我的眼皮内部割开了,包扎了纱布。我心里充满着痛苦的难受的寂寞,一连躺了几天。三圣节头一天晚上解去了纱布,我从床上起来,好象在墓中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来一般。再没有比失明更可怕了,这是一种不能用言语说明的懊丧,它夺去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欢乐的三圣节那天,我因为病,从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义务,就到各家的厨房去,望望那些勤务兵。除了严谨的秋菲业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时候,叶尔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昏倒在外屋里。叶尔莫欣吓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谣言立刻传遍了全院子,说是西多罗夫被人打死了。门边拥满了人,望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脑袋搁在从厨房到外屋的门槛上,不动地躺着。有人轻声说要去叫警察,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叫,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扶这个士兵。

这时候,洗衣妇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来了。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头上搭着一块白头巾,怒气冲冲地把人们推开,走进外屋里蹲下身子,高声嚷道:“你们都是些傻瓜。还活着呢。快去拿水来……”人们劝她说:“你别管闲事埃”“我说,拿水来呀。”她好象在火烧场上一样嚷着,接着,把新衣撩到膝盖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膝头上。

人们不赞成地胆怯地走散了。我在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见洗衣妇那又圆又白的脸上,含着眼泪的眼睛现着愤怒的神色。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泼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膛上,而且预先关照说:“不要泼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门去做客……”士兵苏醒过来了,睁开迟钝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吧。”纳塔利娅说着,把手插进他的腋下,为了不弄脏衣服,把两臂伸得远远的。我们把士兵抬到厨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湿布替他把脸擦干净,自己便转身走了;这时候她说:“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头上,我去我那个混蛋。

这些魔鬼这样喝酒,早晚会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脏了的衬裙脱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细心地拂拭了沙沙发响的弄皱了的衣服。

西多罗夫把身子一伸,打着噎,哼着。他脑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浓浓的黑血,滴在我裸着的脚背上,颇有点难受,可是我心里害怕,不敢从这血滴底下把脚抽回来。

这真是难受的事情。外面正热闹地过节,屋前的门廊和院子的大门口装点着白杨树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扎着新砍的枫树和榛树的枝条,整条街上飘满着欢乐的新绿,一切都显得年轻而新鲜。从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节日终于来了,它将长久地留下来。从这天起,生活也将变得更纯洁、光明和快乐。

士兵呕吐了,热呼呼的伏特加酒气和青葱的臭味充满了厨房。玻璃窗子上不时出现些宽大、模糊的脸和压得扁平的鼻子,托在两颊上的手掌象两只大耳朵,使得脸很难看。

士兵回想着,喃喃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跌倒了吗?叶尔莫欣怎么样了?他是个好—好朋友……”接着,咳嗽着,醉醺醺地流着泪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了起来,东倒西歪,湿淋淋的身子散发出臭气,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地睁着眼睛说:“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哪个鬼东西在笑?”他这样问着,眼神呆呆地望着我。

“你怎么还笑?我给人家永远打死了……”他开始用两手推我,嘴里还在叨念:“第一个日子是先知伊利亚,第二个是叶戈尔骑着马,第三个不准到我这里来,滚开吧,豺狼……”我说:“不要胡闹了。”

他毫无道理地大发脾气,咆哮着,两脚在地上擦着:“我给人家打死了,你还要……”他这样说着,就用无力的肮脏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惊叫了一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勉强跑到了院子里。恰巧碰到纳塔利娅回来,她拉着叶尔莫欣的手,大声嚷着:“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问:“你怎么啦?”

“他打人……”

“打人?……”她惊愕地拉长了嗓音;然后又拖住了叶尔莫欣,向他说:“唔,魔鬼。你谢谢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从外屋望着房门,看见这两个士兵正在互相拥抱哭泣,他们和解了。以后,两个人又去拥抱纳塔利娅,她打了他们的手,嚷着说:“狗崽子,缩回你们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们的那号骚婆娘。趁你们老爷不在家,快去睡吧,快去吧。否则,你们会吃苦头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让他们躺下,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板上,等他们打起了鼾声,便走到外屋里来。

“我浑身弄得这么脏了,穿的是出门做客的衣服。哪一个兵打了你?……真是多么傻的家伙。总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伙子,你永远不要喝酒呀……”以后,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门边的长凳子上。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怕酒鬼。

“就是没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过来,就请他吃这个。”她把捏得紧紧的红拳头扬了一扬。“我那个死去的丈夫,也是个专爱喝酒闹事的家伙,他每次喝醉回来,我就把他手足捆起来。看他快要醒来了,便扒下他的裤子,拿树条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唯一的欢乐;你的欢乐不是酒呀。我打着打着,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后他就跟蜡一样不敢倔强了……”“你真厉害,”我记起了连上帝都给骗了的夏娃来。

纳塔利娅喘了一口气,说:

“女人应当比男人还厉害;她们应该有双倍的力量。上帝亏待她们了。男人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着身,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墙上,悲伤地望着杂乱的堆满破烂砖瓦的堤坝,坦然而温和地说着话。

我听着她的聪明的谈话出神了,完全忘记了时候,忽然看见堤坝尽头主人和主妇两个手挽着手,象公火鸡和母火鸡一般,慢腾腾地,大模大样地走着,嘴里谈着什么,眼睛睁着看我们。

我急忙跑去开正门。门开了,主妇一边上楼,一边恶毒地对我说:“同洗衣妇调情吗?跟楼下的太太学的吗?”

这话太没道理了,甚至都没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话使我很难过,他冷笑了一下,说:“也难怪,到年纪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边什物间去取柴,看见什物间门底下的猫洞边有一只空钱包。这只钱包我在西多罗夫手里曾经见过很多次,我就马上捡起来给他送去。

“钱呢?”他这么问着,用指头到钱包中掏摸。“一卢布三十戈比呀,快拿出来。”

他用手巾包着脑袋,脸色枯黄消瘦,气愤地眨巴着红肿的眼,不相信我捡到的时候已经是空的。

这时候,叶尔莫欣跑来了,他向我点着头,对他说,要他相信:“是他偷了,把他拉到主人那里去。当兵的不会偷自己弟兄的东西。”

这几句话提醒了我,偷钱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钱,故意把空钱包丢在我的什物间里。我马上冲着他的脸向他叫喊道:“你说谎,钱是你偷的。”

我终于相信了我的推测没有错,——他的蠢笨的脸显出惊慌和愤怒的神色,他转动着身体,低声地说:“证据在哪里?”

我用什么来证明呢?叶尔莫欣叫嚷着把我推到院子里。西多罗夫嘴里喊叫着什么跟在后面。从许多窗子里伸出各色各样的头来;玛尔戈王后的母亲悠悠地抽着烟望着,我想,这要当着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霉了,我简直疯了。

我记得,几个兵拉住我的胳膊,对面站着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着,听士兵诉说。主妇很相信地说:“不消说,这一定是这个孩子干的事。他昨天坐在门边和洗衣妇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钱了,那个女人,没有钱是绝不会上手的……”“对啦对啦。”叶尔莫欣叫着。

地面在我脚底下裂开了。我气极了,冲着主妇吼骂。于是我被结结实实痛打了一顿。

挨打倒并不十分痛苦,比这更痛苦的,是我想玛尔戈王后会怎样看我呢?我怎样在她面前辩白呢?在这可恶的几小时中,我的心里十分难受。

幸而士兵把这事传遍了全院子,以至于整条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阁楼上,忽然听见底下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的叫声。

“为什么我要闭嘴不言语。不,小乖乖,你出来。我说,你来呀。不然,我就找你老爷去,他会强迫你……”我马上觉到这个吵闹是与我有关的。她正站在我们房子门口边嚷,声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给我看的钱是多少?这钱是哪里来的?……你说,你说。”

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听见西多罗夫发出懊丧的声音说:“你呀,你呀,叶尔莫欣……”“亏你还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里去,高高兴兴地跳一场;然后去亲吻一下洗衣妇以表示感谢。不料这时候家里的主妇——大概是从窗子里边叫嚷说:“打那小家伙,是因为他骂人;可是除了你这下贱婆娘,谁也没有说他是偷钱的呀。”

“太太,你自己才是下贱婆娘呢;我告诉你,你是头母牛。”

我听这个骂声,简直跟音乐一样好听。我的心被懊恼和对纳塔利娅感激的眼泪炙得发疼。我努力要忍住眼泪,把呼吸都屏住了。

一会儿,我的主人慢腾腾地踏着楼梯走上阁楼来。他坐在我身边横梁的接缝上,手掠着头发,说:“喂,彼什科夫老弟,运气不好啦?”

我默默地背过脸去。

“只是你骂得太不象话。”

他接着说。这时候,我对他轻声说:

“等伤好了,我就离开你们……”

他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卷。两眼凝注着烟头,低声说:“这也随你的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怎样对你才好……”他走了。照例,我又同情起他来。

到第四天,我离开了主人的家。我很想去跟玛尔戈王后道别,可是我没有勇气到她跟前去,并且应该承认,我等着她自己来叫我。

和小女孩分别时,我托她:

“你对妈妈说,哥哥心里非常感谢她,你能替我对她说吗?”

“我说我说。”她柔和抚爱地微笑着,答应我的要求。“明天再见,是吗?”

大约过了二十年,我重新遇见了她,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宪兵军官……

第11章

我又在“彼尔姆号”轮船上当了洗碗的。这是一条白色的、天鹅似的宽大的快班轮。这回是“打杂的”洗碗工人,或叫“厨房杂役”,月薪七卢布,职责是帮助厨师。

食堂管事是一个肥胖而傲慢的家伙,脑袋光秃得象个皮球。他两手叠在背后,象猪猡在大热天寻找阴凉一样,整天在甲板上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在食堂里张罗的是他的妻子,这位太太四十岁开外,很漂亮,但样子萎靡,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粉,以致常常落下黏性的粉液,黏在她的华丽的衣服上。

厨房管事的是亲爱的厨师伊凡·伊凡诺维奇,绰号“小熊”,他是个小胖子,鼻子象老鹰,眼睛里含着滑稽的神气。

他爱打扮,系着浆过的硬领,每天刮胡子,青脸颊,黑胡子向上翘起。一空下来,他就用火烤红了的手指捻胡子,不让它走样,而且老对着一面有柄的小圆镜照脸。

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炉雅科夫·舒莫夫,他宽胸膛,方肩背,翘鼻子,铁铲般的扁脸,熊似的小眼睛躲在浓眉底下。两腮上满是卷成小圈的胡须,象沼泽地上的青苔一般,头顶上的头发,跟帽子一般紧紧贴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弯指头插进去。

他爱赌钱,打得一手好牌,食量也吓人,老是象饿狗一样,在厨房旁边打转,想讨几块肉和骨头。晚上,就跟“小熊”伊凡·伊凡诺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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