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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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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中,我问奥西普:

“你干吗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来。”他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没有那个,也寂寞。”

“没有酒吗?”

“唔,对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阿尔达利昂终于没有摆脱出来,过了五六天,他上工来了,但很快又不见了。到春天我碰见他,他已沦落成流浪人,正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边喝,一边夸耀说:“你记得,我是一个怎样的手艺人?老实说,我做起工来,是本行的能手。挣几百卢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没有挣到。”他昂然大声说。“我厌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活严正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好象变得脾气急躁,学到一种很奇怪的摇摇晃晃的步法,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样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说:“你瞧,人们怎样看待我,我在这儿象个头领呀。”

他毫不吝惜地挥霍挣来的钱,请流浪人吃东西,吵架的时候,他帮助弱者,而且常常这样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号很满意。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可是奥西普见我跟阿尔达利昂有了往来,父亲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这个苦命的呆木头,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来啦?当心点,不要害了自己……”我尽我所能地对他说我非常惬意那些人——他们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飞鸟,”他打断我的话,冷笑。“他们流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贪懒、无用,他们把做工当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样呢?大家都说规规矩矩做工,还是造不起砖头房子呀。”

我说这话,是很不费力的,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类的话,而且感到它是真话。但奥西普很生气,喝倒了我:“谁说这种话?这是傻子和懒鬼说的。你这小狗崽子,不应该进耳朵。唉,你这家。说这种话,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运的家伙。你应该先长出羽毛来,然后向高处飞。我要把你同他们的来往告诉你主人去,请你不要恨我。”

终于,他告诉了。主人当他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到百万街去。那边是小偷和窑姐儿的窝子。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到牢狱和医院。不许再去了。”

我还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断绝关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尔达利昂和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内板棚的屋顶上。罗宾诺克有趣地谈着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个工兵,瘸子,得过乔治勋章。土耳其战争时,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长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为是瘸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没有用。生过一场什么病,把头发脸毛都秃光了,看他的脑袋,就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闪着红眼睛说:

“那是谢尔普霍夫市,一个神父坐在园子里,我说:神父,我是土耳其战争中的英雄,请你布施一点……”阿尔达利昂摇着头说:“唔,你说谎……”“我干吗说谎?”罗宾诺克并不生气地反问。我的朋友就用教训的口气慢腾腾地说:“你是不正派的人。你应该做一个看门人,瘸子总是做看门人的。你却乱跑,乱撒谎……”“我不过叫别人笑笑,说谎玩儿的……”“你应该笑你自己……”虽然是有太阳的干燥的天气,院子里却阴暗肮脏,一个女子跑进院里来,拿一条布片挥摇着叫喊:“谁要买裙子?唉,女朋友们……”屋子里走出许多女人来,密密围住叫卖的女子,我马上认出这是洗衣妇纳塔利娅,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不料她已经照第一个出价把裙子卖掉,慢慢从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以后,我好久没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尔达利昂一次,是在一条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告诉他,他们打纳塔利娅,又侮辱我,想起来非常难受,阿尔达利昂和善地笑了起来:“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开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窑姐儿,为什么不打呢?老婆都可以扭来打,难道那种女人还要去怜惜吗。况且我们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头是教训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训那个女人呢?你有哪点比她强?

……”

他抓住我的两肩,摇着,带嘲笑地说:

“我们的糟糕正在于我们谁也不比谁强……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都明白。我不是乡下佬……”他有点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师望一个蠢笨的学生一样,带一种柔和的怜悯向我望着……有时也碰见巴维尔·奥金佐夫,他更加精干起来了,打扮得挺漂亮,跟我说话时带着宽大的神气,动不动责备说:“你干什么去做那种没有出息的事呀。这些乡下佬……”以后,他伤心地告诉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还同那个牝牛一样的女人搅在一起;西塔诺夫大概很悲观,现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过圣诞节,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维尔得意地笑着,讲他杜撰的滑稽话:“吃他的那几只狼也都醉了。它们得意起来,象驯狗似的在森林里用两只后爪子走着,过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

我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但是觉得那个作坊和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好象变得对我很生疏了,这使我未免有点悲哀

第19章

冬天,市场里差不多没有活儿干。我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担任各种打杂。这些杂务吞逝了白昼,只有晚间才空闲,我重新念一些对自己毫无趣味的《田地》杂志和《莫斯科报》上的小说给主人们听。到了夜里便读好书,学做诗。

有一天,女人们出去做通夜弥撒,主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彼什科夫,维克托笑你啦,说你在做诗。这是真的吗?

你念首听听。”

我不好拒绝,就念了几首;这些诗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这样说:“好好儿用功吧,也许你可以变普希金,读过普希金吗?

是家神鬼送丧,

还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时代,普通人还相信家神鬼,他自己当然不相信,只是说着玩的。对啦,老弟,”他沉思地拖长声调。“你应该去求学,可惜太迟了。简直瞧不透你,你将来要怎样活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给女人们拿去笑话……老弟,女人,顶喜欢这种东西——勾引心火……”从不久以前起,主人变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胆怯地望着四周,听到门铃都会吃惊。有时为一点儿小事冒火,向大伙儿发脾气,从家里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的心受伤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如今,他没有信念,也没有欲望,只是依着习惯在生活。

休息日,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到外边闲走,傍晚时候,坐在驿站大街一家酒食店里。老板很胖,常在那儿流汗,非常爱唱歌。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们聚在他这里。他们唱歌,老板就请他们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无趣味的酒鬼,他们只因贪嘴才勉强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圣歌。有时候,店里来了信心虔诚的酒客,认为在酒食店唱圣歌不大妥当,老板便把唱歌的叫进自己屋子里,因此我只能隔门听到歌声。但在酒食店里唱歌的,还有许多乡下佬和手艺工人。老板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人;赶集日乡下农民上城来,他打听了有会唱的,就请了来。

唱的人总是坐在柜台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脑袋映在圆桶底上,好象套上一个圆框子。

顶会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个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他有一张象被嚼烂了吐出来一般的脸,一小绺一小绺褐色毛发,鼻子跟死人一样发光,小眼睛睡意蒙眬地一动不动。他常常闭上眼睛,后脑靠在桶底上,敞开胸膛,用沉静而豪放的盖过大家的男高音,很快地唱:大地罩满了雾气,道路迷蒙的时候……这时候,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在柜台上,上半身向后仰着,面冲着屋顶,热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处去呢,我在何处去找康庄大路?

他的声音小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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