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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正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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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它的上肢不能动,是缺水。我想,脱皮之后大概需要水分。如同人在手术之后,要打点滴。这屋于里有冷气,特别干,说不定它就因为水不够,造成循环不良、不能舒活筋骨。我仿佛见到一线曙光,有了希望,兴致也益发高昂了。

找来一只小镊子,不大不小的头,跟它的钳子差不多,希望它能把这镊子看成自己的义肢。我用“义脚”夹起那半死的蚂蚁,送到它嘴前。

喝完水,大概精神来了,它居然伸起一只手臂来挡,只是那手臂还僵硬,没挡成,自己先摔倒了。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我就趁势,再把蚂蚁递过去。有什么好怕呢?我心里说,这蚂蚁已经不动了,何不捡个现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全天下都找不到这么幸运的螳螂。

它还是不吃,难道非得自己抓来的才吃?既然如此,为什么喝水呢?这又不是抗议绝食,只绝食物,不绝空气、日光、水。它难道是要抗议什么吗?一个微不足道,非“仰食”不能活下去的小民,还有什么抗议的资格?对!是我造成你的终身残障,是我无能、无知,即统治你,又不懂得“王天下之道”,使你成了受害者。但你愈爱害,愈抬不起头、抬不起手。你连拿石头的力量都没有,还谈什么抗议?你的群众、同胞、同袍,都在外面躲着,没人敢出面为你说话,又有谁听你的抗议?

你令你主子的龙颜很不爽了。你要小心了!我的同情与慈悲是有限的。慈悲的背面,就是给你一脚,踩成一个绿色的图案。共犯

九月五日

昨夜我很晚才睡,守着花窗,并且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

我的花窗是特别订做的,一边伸出房子之外,有着弧形的玻璃顶,可以接受较多的阳光,一边连接在室内,站在前面,仿佛面对一个挂满盆栽的小花园。花窗的外面也是花园,有我种的芍药、牡丹、金盏菊、向日葵、姬百合,和女儿种的四季豆。为了在夜里也能欣赏园景,我特别在窗外的高处装了两盏水银灯,打开来,一片绿。水银灯下的绿和阳光下不同,有一种特别鬼魅的感觉,像是艳绿的丝绒布,压在玻璃板下,透出来的那种“被含蓄化”的绿。

这水银灯也有些特别的附加效果,像是在窗前被照到的昙花,虽然跟别处种的昙花在同一天开,却要晚一个多小时。菊花就更不用说了,灯愈照,愈会延后开花,有时候拖到下雪,才绽放。

而今水银灯又有个好处,就是让我观察外面花丛的动态。这只螳螂是在窗外抓的,我相信还能再抓一只。

所以我等,等那爱吃消夜的螳螂走到外面来,就冲出去,粑它抓住。

住在郊区,后面又是好几英库的森林,静极了、也吵极了,声像是浪潮一样涌来。它们似乎早有默契,虽然种类繁多,叫声各有不同。但是不杂唱,而是齐唱,一波一波地唱。当然也可能是听觉的错误,由于我们血液脉动,使得平板绵延的声音,也有了波涛的节奏。实际节奏的,是人的脉搏与呼吸,也可能是心灵的律动。

据说现在有一种电脑,可以把古老录音中的杂音过滤掉,留下好的、优美的旋律。所以许多大师的“原音”都能重现了。

但人的耳朵不正是这么一架机器吗?你可以有一个很吵的钟,滴答滴答地走,却充耳不闻。你也可以一边放收音机里的中文节目,一边听电视里的英文节目,但集中精神听哪一种语文,就是哪种语文。

对虫声尤其如此,这千千万万的小家伙,夜夜以如此喧哗吵我,但是只知其存在,甚至只觉其美好,直到今夜,才发觉它们的嗓门是那么大。

当然,今夜我对它们的感觉是不同的。以前我说这是“蛩声细、漏声长”,那几乎是一种抽象的整体。但是今天我想的是“个体”,我想:如果我现在出去,循着每个声音去找,必定都能找到一只肥美的小虫,回来喂我的螳螂,我开始怀疑老鸨是怎样看少女?她能看到少女的美,还是恩客的喜好?

九月初,白天还是华氏八十八度的气温,夜里居然有点凉。我把落地窗的玻璃全部打开,使外面的小虫们能聚到纱窗上,有小虫,就能引来螳螂。只是,为什么一只螳螂也不来呢?我已经枯坐两个小时了。我对老婆抱怨:

“真奇怪?!这些螳螂怎么那么笨呢?到我这儿来,有玻璃屋住,冷气吹,不怕外面的风吹雨打,还有吃有喝,每天不必辛苦,自然有各种美食送到嘴边,这里不是好得跟天堂差不多了吗?”

“问题是,这种天堂可爱吗?如果有这样的天堂你要去吗?”老婆撇撇嘴:“多么不自然的地方。”

“说不定天堂就是不自然的地方。只有好、没有坏,只有喜、没有悲。”我说。

“你为什么不抓一只鸟来跟你的螳螂住?专抓一些比它小的、比它弱的。”老婆又发高论。

“天堂是把所有会欺侮别人的坏蛋,都下到地狱去之后。所剩下的好地方。所以会吃螳螂的鸟不能进来。”

“那么,会吃小虫的螳螂也该下地狱。”

“天堂有许多种。螳螂有螳螂的天堂、小鸟有小鸟的天堂、小虫有小虫的天堂、人有人的天堂。每个动物,都应该从它的本位去看它的天堂……”

正说着,就来了天堂的访客。啪一声,先以为是一片叶子飞过来,细看纱窗上有几只细细的小脚。原来是只绿身、绿头、绿翅膀的“螽斯”。

好肥啊!大大的肚子,又白又鼓,尾巴上还有个鲜绿色的钩钩。我以既快又无声的动作,把外面的玻璃窗关起来。玻璃是透明的,这螽斯当然不会发觉。

现在我要耍一点手段了。它会飞、又会跳,不耍手段是不可能捉到的。

我先测量了一下纱窗和外面玻璃窗间的距离,大约有一点五英寸。虽不大,也够了,够我狠狠地从里面用手弹,把它从纱窗弹到玻璃上,撞昏。

我弹了,狠,也不狠,因为我要捉活的,螳螂爱吃活的,死掉就不好吃了。

接着要老婆守在屋内,由我到屋外抓。

小时候,有一次老爸带我去六张犁爬山,在草丛里抓到过一只螽斯,我记得很清楚,老爸大叫一声,把到手的螽斯又摔掉了。然后掏出手帕,包住他的手指,指上全是鲜血。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敢抓螽斯。所以现在它虽然好像昏了,我还是得小心。先去厨房拿了一个塑胶袋,套在手上,再守到窗外,教老婆一寸一寸地把窗子摇开。想必弹得太轻了,那虫居然开始躲,躲来躲去钻到了最下面的缝缝里,被我抓住长长的后腿,拉了出来。

看我抓到了螽斯,老婆也很兴奋,问题是,现在已经夜里一点多,还喂不喂螳螂呢?

说不定它已经睡着了。硬是叫醒也没胃口吃。

不!螳螂是二十四小时的狩猎者,它根本不睡觉。我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昆虫要不要睡觉,或许它们冬眠和作蛹的时期就是睡觉,睡醒便不再睡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决定叫它吃,免得明天早上螽斯死了,它又不吃了。我相信昨天它不吃蚂蚁,就是因为我的镊子夹得太重,到它面前时,蚂蚁已经死了。

果然吧!这次还没到它眼前,它已经开始歪着头、盯着看了。还把上身向一边倾斜,两只无力的膀子,被极力地提到半空中。残是残,多少还是个螳螂的架子。使我想起以前看戏,一位名角出场,据说不久前有过脑溢血,手脚不再如当年灵活,大家一边叹他的腿抬不高了,一边还是喝采,私底下交头接耳:功夫不成了,架子还是不差。

现在我也要赞美一声:架子还是不差。

为了避免重蹈昨天夹死蚂蚁的覆辙,我决定用手拿着喂。这蠢斯的后脚特长,壮得像是可以烤来吃。我就紧紧抓住这两条大腿,把螽斯的肚子往它嘴前递。我知道这里是最容易咬破,也最没有武力的地方。

这螽斯果然凶悍,嘴巴里吐出黑黑的水,八成是有毒的。幸亏我很小心地同时抓住它的腿和翅膀,使它既不能弹跳,又无法翻身。像是一位江湖好汉,被架上了脚镣手铐,只剩下一张能动的嘴。于是一边骂、一边被千刀万剐,声音愈骂愈小,血流愈来愈多。

也想到被腰斩的金对叹,年轻时读他选批的《杜诗》,批到(漫兴九首)“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时,说“岂知天地同事,尚有不可说者!”又说“朝骑白马的少年,半夜突然死了。”当他批这些句子的时候,岂会想到自己后来的“腰斩”?

这小小的螽斯正接受腰斩的酷刑,肚子被几口就咬破了,流出黑黑的血水,还有一小颗、一小颗,如黄瓜子的卵,我相信那是它的卵,《诗经》上读过“螽斯羽,说说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又说相传它一次可以生九十九子,怪不得这肚子里有不少卵。

多产的动物常常多亡,正因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正因为它孩子多,所以虽然被杀,却能千年万代留到现在。许多昆虫,像蛾子,甚至能根据环境,来决定生产时重质还是重量。如此说来,杀几只蠢斯,果我螳螂之腹,也就不是什么罪过,何况螽斯是害虫,杀害虫更是应该。

眼看着,肚子吃光了,开始吃胸部。螽斯的前腿却还不断地挣扎,使螳螂十分不方便。想用钳子挡,钳子举不起来,只好不断摇头,躲避孟斯的脚。我想,我应该用剪刀把螽斯的脚剪掉,免得抓伤我的螳螂。反正已经死定了,如同被腰斩去下半身,而上半身被移到热桐油板上的金圣叹。是活着,仍能啄口气,写下几个“惨”字;却已经是死的,是死了的假活,也是活着的既死。

如此说来,又何必挣扎呢?

对,我是残酷,抓紧你的腿,使你不能跟螳螂决一死战。但你也要谅解,正因为我的宠臣是无能的,很可能敌不过你,所以我不得不先修理你。毕竟它是我的人哪!

这不公平?笑话,世上有多少公平的竞争?斗牛公平吗?先扎上几个带钩的矛,让那牛流血,美其名说为激起牛的怒气,骨子里是消耗它的体力。战争又公平吗?八国联军,八个国家用坚船利炮,对拿大刀的义和团,公不公平?

公平是由胜利者说的,对胜者不公平也是公平;对败者,公平也是不公平。牌在谁手里,就由谁发牌,照谁的牌理出牌,甚至照他规定的输牌。这就是公平!

我可怜的螳螂,在忍耐饥渴八天之后,终于幸福地拥有了吃的权利。该多么感谢我这幕后的黑手啊!将你摧残,再教你如何去摧残,且帮助你,拉胳臂、拉腿。

快上啊!

第四章 杀手的伤残与再造

手术

九月六日

今天一早我就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我要为螳螂动手术。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昨夜看它吃东西的样子。那两只钳子虽然直直地伸着,但是看得出,它极力想抓。我可以看到在那钳子之中,有一震动。如同双手被铐着的犯人,拼命想挣脱,而有的颤抖。尤其是当它的钳子碰到我抓着螽斯的手指时,我简直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这件事证明,它的钳子没死,只是因为某种外力,使它不能动。这“外力”据我猜,是没有蜕干净的皮。

记得前几天脱皮的时候,它半只手臂都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还是我帮它剥下来的,只是我剥了“上臂”,没有注意到“钳子”的位置,必定因为那些地方的皮没能脱净,里面却长了新皮。于是旧皮变成一层硬壳,使它无法移动。

或许这就是昆虫“蜕变”的悲哀,如同人类“生产”的悲哀。一边向着新生,一边要脱离母体。脱不掉、只脱出一半,或耽搁得久了些,就造成脑性麻痹或死亡。如果我们细细观察,一定会发现不知有多少昆虫,因为“蜕变”的不顺利而死亡。而螳螂从小到大,最少要脱四次皮,每次都是一次新生,也是一次临死,又不知有多少被这样淘汰了。

记得刚进师大美术系的时候,有位教授说“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天才,又千挑万选进来的学生,其实真正后来能成为艺术家的,只是极少数。毕业没多久,就一个个向现实低头了。就算不低头,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面对吃饭,也面对理想。到后来,十个有九个半,都放弃了。”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当时没人同意,现在大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我们一班三十多人,现在还当纯画家的,大概不到三个,这也是一种蜕变的悲哀。蜕不出来,就死了,而且永远死了。蜕一半出来,也是死了。理想死了、热情死了,空空地伸着画笔,像那螳螂伸着空空的手臂,有挣扎,没行动。

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或当头棒喝,使他开悟。

现在,我要使它开悟。

首先我检视了它脱下的那层皮。这皮被我好好保存在骨董柜里,如同我收藏女儿掉下的乳齿,小心地保管着。等将来我的牙齿老掉了,也放在一块,于是一个小盒子里有新生汰旧,也有老去凋零。如果串成一串,老黄牙配小白牙,多有意思!

我留它的皮,是为研究,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我用镊子,一片片组合,如同航空失事之后,鉴定专家把残片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现在我可以确定,它钳子上的皮确实没脱净。

问题是,旧皮如果还留在上面,一定有个痕迹。如同透明胶条,有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头”,必须用指甲慢慢刮,才能感觉那头在什么地方。

我试着从不同角度看它的手臂和钳子,没有任何痕迹,看来非常光滑。我猜一定是在关节的位置,钳子以上的上臂,都干净了;钳子关节以下,全被旧壳覆盖着,因为“断口”是在关节位置,所以看不清。

看不清,没关系。我找来显微镜,这是我十多年前为儿子买的,最高到一千五百倍。物镜上写着5。”0。1,10。”0。25,45。”0。65,和100。”1。25。我先找来15X的“目镜”,放在顶上,再把下面的“物镜”转到最低倍的5。”0。1然后放一大片塑胶玻璃到“载物台”上,并调好反光镜。

“病人”被抬了出来,用白色的卫生纸包住下半身,只露出头和两只钳子。很神妙,这家伙居然乖乖地让我包,而且一动也不动,好像知道我要为它诊治了。生物常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像马,会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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