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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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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
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
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
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
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
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
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
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
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
你的大半生命。
故事是由音乐来接引的,接引出万里孤独,接引出千古知音,接引出七弦琴的断弦碎
片。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述它的
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飘渺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
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
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
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
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
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
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
话语乌黑鲜亮,强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
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
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
二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总有几缕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
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持地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于兼顾,时间一长,飘渺
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寻访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
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
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
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
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
自杀时的遗言是“大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
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
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所幸流年,也给了我们
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
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
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
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
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
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强调实用原则
和交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
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
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自在的那些
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
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
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我认为,世间的友情至少有一半
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
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
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
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们
的交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
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
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交游广泛,杜甫
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
平衡为条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担。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
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
“两棵在夏天喧哗着聊了很久的树,彼此看见对方的黄叶飘落于秋风,它们沉静了片刻,互
相道别说:明年夏天见!”
楚楚则写过一种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
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
三
真正的友情因为不企求什么不依靠什么,总是既纯净又脆弱。
世间的一切孤独者也都遭遇过友情,只是不知鉴别和维护,一一破碎了。
为了防范破碎,前辈们想过很多办法。
一个比较硬的办法是捆扎友情,那就是结帮。不管仪式多么隆重,力量多么雄厚,结帮
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罚来杜绝背离。结帮把友情异化
为一种组织暴力,正好与友情自由自主的本义南辕北辙。我想,友情一旦被捆扎就已开始变
质,因为身在其间的人谁也分不清伙伴们的忠实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帮规。不是出
自内心的忠实当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分,在群体性行动的裹卷下还剩下多
少个人的成分?而如果失去了个人,哪里还说得上友情?一切吞食个体自由的组合必然导致
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这就不难理解,历史上绝大多数高竖友情旗幡的帮派,最终都成了友情
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丛丛。
一个比较软的办法是淡化友情。同样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释浓度来求
得延长。不让它凝结成实体,它还能破碎得了么?“君子之交谈如水”,这种高明的说法包
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可惜后来一直被并无机智、只剩无奈的人群所套用。怕一切许诺无法
兑现,于是不作许诺;怕一切欢晤无法延续,于是不作欢晤,只把微笑点头维系于影影绰绰
之间。有人还曾经借用神秘的东方美学来支持这种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友情也就成了一种水墨写意,若有若无。但
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友情和相识还有什么区别?这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窒息,而奄
奄一息的友情还不如没有友情,对此我们都深有体会。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礼地牵了
牵嘴角向我们递过来一个过于矜持的笑容,为什么那么使我们腻烦,宁肯转过脸去向一座塑
像大喊一声早安?在宴会里,一位客人伸出手来以示友好却又在相握之际绷直了手指以示淡
然,为什么那么使我们恶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边把手洗个干净?
另一个比较俗的办法是粘贴友情。既不拉帮结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
的标准,扩大友情的范围,一团和气,广种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大信任友情,试图用
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
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
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光游移,语气闪烁,模
棱两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怀疑、都看轻。这样的人大多不是坏人,不做什么坏事,朋友
间出现裂缝他去粘粘贴贴,朋友对自己产生了隔阂他也粘粘贴贴,最终他在内心也对这种友
情产生了苦涩的疑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贴贴。永远是满面笑容,永
远是行色匆匆,却永远没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么?
强者捆扎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贴友情,都是为了防范友情的破碎,但看来看
去,没有一个是好办法。原因可能在于,这些办法都过分依赖技术性手段,而技术性手段一
旦进入感情领域,总没有好结果。
我认为,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异质的侵入。这里所说的异
质,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差异,而是指根本意义上的对抗,一旦侵入会使整个友情系统产生
基元性的蜕变,其后果远比破碎严重。显而易见,这就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了。
异质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
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
当然应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如果讲的
全是堂堂正正的大白话,哪能算作知己?如果只把家庭琐事、街长里短当作私房话,又哪能
算作男子汉?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
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为什么极富智慧的大
学者因为几拨老朋友的来访而终于成了汉奸?为什么从未失算的大企业家只为了向某个朋友
显示一点什么便锒铛入狱?而更多的则是,一次错交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
棋步步皆输。产生这些后果,原因众多,但其中必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友情而容忍了异质侵
入。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个疏远朋友、背弃友情的话柄,结果,友情成了通向丑恶的
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
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羝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
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
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对我来说,这些道理早就清楚,经受的教训也已不少,但当事情发生之前,仍然很难认
清异质之所在。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听到友情的呼唤时,不管是年轻热情的声音还是苍
老慈祥的声音,如果同时还听到了模糊的耳语、闻到了怪异的气息,我会悄然止步,不再向
前。
四
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粘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
情况都是悲剧,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这对人类良知的打
击几乎是致命的。
提起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我们眼前会出现远远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画面。两位写尽了人
间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让世上多少读者领悟了互爱的真谛,而他们自己也曾在艰难岁月里相
濡以沫,谁能想得到,他们的最后年月却是友情的彻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与其中一位长
谈,那么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学大师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忿然诉说,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
当时想,友情看来真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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