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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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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①法语:马尔布鲁去远征,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Dieusaitquandreviendra,”又说:“去餐厅里吧。”

24

在那规定的时刻,老公爵扑了香粉,刮了脸,走到餐厅里去,儿媳妇、公爵小姐玛丽亚、布里安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这里等候他。出于公爵的怪癖,这位建筑师竟被准许入席就座,这个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论,是决不能奢求这种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上坚定地遵守等级制度,甚至省府的达官显贵也很少准许入席就座。那个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忽然被准许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这个惯例来表明,人人一律平等,他不只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不如我们的地方。在筵席间,公爵常和寡言鲜语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开心畅谈。

这餐厅又高又大,和住室里所有的房间不相上下,家眷和堂倌在每把椅子背后站着,等候公爵走出门来;管家的手上搭着餐巾,他环视着餐桌的摆设,向仆役使眼色,不时地把激动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向公爵即将出现的门口。安德烈公爵端详着一副他初次看见的金色大框架,框架里面放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系谱表,对面悬挂着一样大的框架,里面放着一副做工蹩脚的(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的戴冕画像,他一定是出身于留里克家族,即是博尔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谱表时摇摇头,不时地暗自微笑,那神态就像他看见一副俨像自己的肖像而觉得可笑似的。

“我在这儿认出是他啊!”他对向他身边走来的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惊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一种无法评论的敬意。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donnersdansceridicule!”①——

①法语:竟然受制于这等琐事。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无法理解长兄提出的大胆的见解,她准备向他反驳,书斋里忽然传出人人期待的步履声,公爵像平素一样迈着急速的脚步,高高兴兴地走进门来,仿佛蓄意用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和严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对比。正在这一转瞬之间,大钟敲响了两声,客厅里的另一只钟用那尖细的声音作出了响应。公爵停步了。他那炯炯有神、富于表情而严峻的目光从垂下的浓眉下向大家环顾一番,然后投射在年轻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这时感觉到一种有如近臣见皇帝出朝时的感情;也就是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产生的一种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说道,又聚精会神地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飞快地走开,坐回自己的座位,“请坐,请坐!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向儿媳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堂倌给她移开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着她那浑圆的腰部,说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样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他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来。

“你应当走动走动,尽量,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听他说话。她沉默不言,觉得困惑不安。公爵向她问到她的父亲的情况,公爵夫人于是微露笑容,开口说话了。他又向她问到一般的熟人的情况,公爵夫人现出更加兴奋的样子,开始述说起来,她代人向公爵问候,并且转告城里的流言飞语。

“LatesseApraksine,lapauvre,aperdusonmari,etelleapleurèleslarmesdesesyeux,”①她说道,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①法语:可怜的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丧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坏了,可怜的女人。

她越来越显得兴致勃勃,公爵就越来越严肃地注视着她。公爵忽然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她,好像他已经把她研究得够多的了,对她已有明确的概念,他然后便向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转过脸去。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要遭殃了。安德烈公爵(他向来都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儿子)告诉我,为了击溃他,聚集了多么雄厚的兵力啊!我们一向认为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谈论过波拿巴的事,可是他心里明白,人家有求于他,目的乃在于打开自己喜欢的话匣子。他诧异地望了望年轻的公爵,自己并不知道,这次谈话会产生何种结果。

“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公爵用手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涉及战争,涉及波拿巴和现时的将军以及国事活动家。看来,老公爵不仅相信,当前的政要人物全是一些不通晓军事和国务知识初阶的乳臭小子,波拿巴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佬,他所以大受欢迎,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或者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和他对立罢了。他甚至相信,欧洲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障碍,也没有战争,只是一些现时的活动家装作一副办事的模样,演演木偶戏罢了。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父亲对现代人的嘲笑,明显地露出高兴的神色,喊他父亲谈话,而他自己聆听着。

“过去的一切看来都是好的,”他说道,“那个苏沃洛夫岂不落进了莫罗布下的陷阱,无法自拔了么?”

“是谁对你讲的呢?谁讲的呢?”公爵嚷道,“苏沃洛夫吧!”他扔开一只盘子,吉洪赶快将它接住。“苏沃洛夫吧!……安德烈公爵,想想吧。我知道有两个人:一个是腓特烈,一个是苏沃洛夫……莫罗呀!假如苏沃洛夫有权在握,莫罗该当俘虏了,不过他受制于军事参议院。他倒霉透了,鬼都讨厌他。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能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啊!苏沃洛夫无法制服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能应付呢?行不通,朋友,”他继续说下去,“你们和我们的将军们制服不了波拿巴,就得雇用一批法国人,让他们认不清自己人,自己人屠杀自己人。德国人帕伦被派往美国纽约去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道,暗指当年聘请莫罗至俄军任职一事。“真怪!怎么啦,那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式的人物难道都是德国人吗?不是的,朋友,或者是你们都发疯了,或都是我已经昏瞆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来瞧瞧吧。在他们那儿,波拿巴竟然当上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说的根本不是,他的指示都是可取的,”安德烈公爵说道,“不过,我没法弄明白,您怎能这样评说波拿巴。您想怎样嘲笑,就怎样嘲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那个开始吃烤菜、希望别人把他忘却的建筑师喊道,“我以前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个伟大的战术家,是吗?您看,他也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公爵大人。”建筑师答道。

公爵又冷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有福分。他的士兵很精锐,而且他先向德国人进攻,只有懒人才不打德国人。自从宇宙存在以来,大家都打德国人。他们打不赢任何人。他们只晓得互相杀戮。他就足凭这一手闻名于世的。”

公爵于是就其看法开始分析波拿巴在战争乃至国务上所犯的过失,儿子不表示异议,但是可以看出,无论向他提出任何论据,他都像老公爵那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安德烈公爵谛听着,克制着不予辩驳,而且情不自禁地感到谅异,这个老年人足不出户在农村独处许多年,对近几年来欧洲的军事政治局势知晓得如此详尽,评述得如此精辟。

“你认为我这个老头儿不了解目前的事态吗?”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我念念不忘时事啊!我彻夜目不交睫。嘿,你那个伟大的统帅究竟在哪里大显身手呀?”

“这说来话长。”儿子答道。

“你到你自己的波拿巴那里去好了M—lleBourienne,voilàencoreunadmirateurdeuotregoujatd’empereur!”①他操着非常漂亮的法国话,喊道:

“Voussavez,quejenesuispasbonapartiste,mon

prince.”②

“OieuSaitquandneviendva…”③公爵不自然地唱道,更加不自然地发笑,从餐桌后面走出来。

在争辩和不争辩的午膳的其余时间里,矮小的公爵夫人默不作声,时而惊惶不安地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时而望望老公公,在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时,她一把抓住小姑的手臂,把她喊进另一个房间里。

“mec’estunhommed’espritvotre,”她说道,“C’estàcausedecelapeut—êtreqúilmefaitpeur.”④“啊,他太慈善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你那个奴才般的皇帝又有一个崇拜者了。

②法语: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份子啊。

③法语:天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回来。

④法语:您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也许因为这种缘故我才害怕他。

25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公爵要动身了。老公爵遵守生活秩序,午膳后走回自己房里去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呆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拨给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车厢,嗣后吩咐套马车。房里只剩下一些安德烈平日随身带着的物品:一只小匣子、一只银质旅行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军刀——从奥恰科夫运来的父亲赠送的物品。安德烈公爵的全部旅行用品摆放得齐齐整整,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的,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地捆住。

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部流露出沉思和感伤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沉思默想地晃着脑袋。他莫非是害怕上战场,抑或是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显然,他只是不想让人家望见他有这种心境;他听见门斗里的步履声,就连忙放开倒背着的手,在桌旁停步了,好像正在捆扎匣子上的布套,脸上带有平常那种宁静和神秘莫测的表情。这时分,可以听见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沉重的步履声。

“有人告诉我,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显然她是跑步来的),“我心里很想和你单独地再谈一会。天知道我们又要别离多久啊。我走来,你不发脾气吧?安德留沙,你变得厉害啊。”她补充一句话,好像要解释这句问话似的。

她喊“安德留沙”这个名字时,脸部微露笑容。看来,她想到这个严肃的俊美的男人,正是那个消瘦的调皮的安德留沙,她幼年时代的朋友“伦理学”、“文学”、“经济”、“政治学”、“法学”中的“黄,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丽莎在哪儿?”他问道,只以微微一笑来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非常疲倦,在我房里的长沙发上睡着了。啊,Andrè!Quéltresondefemmevousavez,”①她说道,一面在长兄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是个小女孩,一个可爱的愉快的小女孩。我很喜爱她。”

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可是公爵小姐发现他脸上流露出嘲讽的鄙夷的表情。

“应当宽宏大量地对待一些小缺点,安德烈,谁会没有缺点啊!你不要忘记,她是在上流社会中教育、长大成人的。而且她目前的境遇并不幸福。应当同情每个人的处境。Toutprendre,c’esttoutpardonner,②你想想,她过惯了这种生活之后,怎么能够和丈夫离别,孤零零地呆在农村,而且怀了孕,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有什么感受?这是非常痛苦的。”——

①法语: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可贵了。

②法语:谁能理解一切,谁就会宽恕一切。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脸上露出笑意,就像我们听到我们似乎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面露笑容一样。

“你在农村生活,可是你并不认为这种生活可怕。”他说道。

“我就不一样了。干嘛要谈论我啊!我不企求别的生活,而且不能抱有这种心愿,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安德烈,你要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大好年华,孑然一人匿身于农村,因为爸爸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对一个习惯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来说,我是多么可怜,多么enresources①,唯独布里安小姐……”

“我极不喜欢您那个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不对,她很可爱,又和善,主要是,她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她没有任何亲人。老实说,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不方便。你知道我一向是个野蛮人,现在变本加厉了。我喜欢独处……monpeve②很喜欢她。爸爸亲热而慈善地对待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因为他们二人都获得他的恩泽,斯特恩说,我们与其爱那些向我们布善的人,毋宁爱那些领受我们布善的人。monpeve收留了她这个surlepavé③的孤儿。她十分和善,喜欢她朗读的风度。她每逢夜晚给他朗读。她读得非常动听。”——

①法语:不快活。

②法语:爸爸。

③法语:被遗弃于街头。

“嘿,玛丽,说真的,我认为父亲的性情有时会使你觉得难受,对不对?”安德烈公爵忽然问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先是大为惊讶,然后就害怕他这句问话。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难受?”她说道。

“我认为,他一向都很专横,现在变得难以共处了。”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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